一七九七年美国黑暗丘陵
该是寻求神灵的时候了。
巫师等待大神给他启示。两个月过去了,神明仍然对他不理不睬,但巫师是个有耐心的人。他毫无怨言地继续每天祈祷,等待神明回应他谦卑的请求。
当月亮连续四晚被厚厚的雾霭遮蔽时,巫师知道时候到了。大神听到了他的请求。他立刻收拾圣粉、响铃和鼓,开始慢慢地往山顶爬。年纪老迈加上邪神派来考验他决心的浓雾,攀登山顶变得更加艰辛。
老巫师一抵达山顶就在俯瞰山谷的悬崖中央生起一小堆火。他面对着太阳的方向在火堆旁坐下,抓起一把鼠尾草粉末往火焰里洒。空气中立刻弥漫着刺鼻的苦味,那种气味可以驱离作怪的邪神。
山顶的浓雾在第二天早晨消散,巫师知道邪神已经被驱离。他收拾好剩余的鼠尾草粉末,拿出添加有野牛草的香开始焚烧。那种芬芳的香味可以洁净空气吸引善神到来。
巫师守在火堆旁不吃不喝地祈祷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早晨,他拿出响铃和鼓开始吟诵咒语呼唤大神靠近。
第四天深夜,巫师的牺牲终于得到回报,大神赐梦给他了。
异像在睡梦中突然显现。他在梦中看到太阳在夜空中升起,远方的一个黑点逐渐变大,最后变成一大群野牛在云端上朝他狂奔而来。牛群的头顶上有只翼尖纯白的灰鹰在翱翔,仿佛在引领这它们继续前进。
牛群越来越近时,有些野牛的面孔变成了巫师的祖先。他还看到他去世已久的父母和兄长。牛群突然分开,一只高傲的山狮赫然出现在中央。山狮的毛皮如闪电般银白,眼睛如晴空般蔚蓝。
牛群再度向山狮靠拢。当山狮的身影消失在野牛群中的那一刹那,梦也嘎然而止。
第二天早晨巫师下山回到村子里。吃完他妹妹准备好的食物后,巫师立刻去求见他的首领。达科他族的酋长是一个名唤“灰鹰”的伟大战士。巫师只告诉酋长必须继续领导族人,对梦境的其余内容却只字未提,因为他尚未参透其中的涵义。回到自己的帐篷后,巫师把梦中见到的异像画在柔软的鹿皮上。等颜料干透后,他把鹿皮小心地摺好藏妥。
那个梦继续困扰着巫师。他原本希望能得到令酋长安慰的信息,孰料得到的却是更多的谜。自从女儿和外孙失踪后,“灰鹰”的心中就充满悲愤怨恨,无心领导族人,只想把酋长的位子传给比他年轻力壮和更能胜任的族中战士。巫师试过各种方法,但都无法减轻他朋友的悲痛。
传奇自悲痛中诞生。
“灰鹰”的女儿欢欢和外孙“白鹰”死而复生。欢欢知道族人都以为她和儿子不幸遇害。“乌云”率领那群被逐出部落的坏份子在河边故意挑起战斗。他还把欢欢的衣服碎片留在河岸上,希望欢欢的丈夫会以为他的妻儿跟其他人一起被急流冲走了。
族人一定还在哀伤之中。虽然欢欢觉得恍如隔世,但从遇袭至今其实只过了十一个月。她每个月都在她的芦苇杆上做记号。芦苇杆至今已有十一道刻痕。根据达科他族的历法,还要两个月才满一年。
她知道回家后将面临的是更大的难关。她不替“白鹰”担心。他毕竟是酋长的长孙,一定会被族人接纳。他的归来将是欢喜的团聚。
她担心的当然是她刚收养的女儿莉娜。
欢欢本能地搂紧女儿。“快了,里那,”她轻声哄道。“就快到家了。”
两岁大的莉娜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劝哄。她扭动着小小的身躯,想要挣脱欢欢的怀抱和滑下马背,决心走在她哥哥的旁边。
“耐心一点,莉娜。”欢欢略微用力地再搂了女儿一下来强调她的命令。
“鹰。”小女孩尖叫着哥哥的名字。
“白鹰”闻声转头,对妹妹微笑一下,然后缓缓摇头。“听妈妈的话。”他吩咐。
莉娜不理会哥哥的命令,再度尝试想跳出母亲的怀抱。马背离地面有一段距离,但小小年纪的她根本不懂得危险或害怕。
“我的鹰!”莉娜大叫。
“你的哥哥必须领我们进村子,莉娜。”欢欢柔声道,希望能使烦躁不安的yòu_nǚ平静下来。
莉娜突然转身抬头望向母亲,小女孩的蓝眸中充满淘气。看到女儿闷闷不乐的表情时,欢欢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的鹰!”莉娜吼道。
欢欢缓缓地点头。
“我的鹰!”莉娜再度大喊,对母亲皱起眉头。
“你的鹰。”欢欢叹息着说。她多么希望莉娜能学着模仿她的轻声细语。但到目前为止,她都还没把她教会。莉娜虽然只有一丁点大,声音却大得能把树叶从树枝上震下来。
“我的妈妈!”莉娜吼道,用胖嘟嘟的小手指戳了戳欢欢的胸膛。
“你的妈妈。”欢欢回答,亲吻女儿一下,用手指拨了拨小女孩浅金色的髻发。“你的妈妈。”她重复,用力抱抱小女孩一下。
得到抚慰的莉娜不再坐立不安,她靠回母亲的怀里,伸手去抓欢欢的辫子。抓到一条辫子的发尾时,莉娜把大拇指塞进最里,闭上眼睛,用另一只手拿欢欢的头发摩擦她长了雀斑的小鼻梁。不到几分钟,她就睡熟了。
欢欢拉起野牛皮盖住女儿,以免她娇嫩的肌肤被正午的烈日晒伤。漫长的旅途显然把莉娜累坏了。她这三个月吃了不少苦。欢欢对小女孩能睡得着感到不可思议。
莉娜养成如影随形般跟着“白鹰”的习惯,还模仿他一举一动。但是欢欢注意到莉娜担心她和“白鹰”也会消失。小女孩的占有欲变得极强,欢欢希望这种情形会随时间改善。
“他们在树林里监视我们。”“白鹰”告诉母亲。他停下来等她的反应。
欢欢点个头。“继续走,儿子。记住,抵达最高的帐篷时才可以停。”
“白鹰”微笑。“我还记得外公的帐篷在那里。我们只离开了十一个月。”他指着芦苇杆说。
“太好了。”欢欢说。“你是不是也记得你有多爱你父亲和外公。”
男孩点头,表情凝重了起来。“父亲会很为难,对不对?”
“他是个品行高洁的人,”欢欢说。“没错,他会感到很为难,但终究会为所当为。”
“白鹰”转过身,抬头挺胸地继续往山坡下走。
他走起路来像个战士,那种昂首阔步的自负神态跟他父亲如出一志。欢欢为儿子感到骄傲。“白鹰”在训练完成时,将成为达科他族的酋长。统治族人是他的命运,就像抚养怀中的白人小女孩是她的命运一样。
欢欢排除杂念,专心在即将来临的对质上。“白鹰”牵着马走进村子中央时,她的视线始终放在儿子肩头,同时不断地在心中默念巫师教她的祷文来赶走恐惧。
一百多个达科他族人盯着欢欢和“白鹰”,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白鹰”笔直地往前走,抵达酋长的帐篷时才停下。
族中年龄较长的妇女慢慢挨近包围欢欢的马。她们的脸上都充满惊讶。其中几个妇女还伸手碰触欢欢的腿,仿佛想借此证实她们看到的不是幻影。
她们轻拍欢欢的腿和轻声叹息。她们流露出的疼惜之情,使欢欢感到得报以微笑。她抬头看到她丈夫的妹妹、也是她好友的“葵花”当众落泪。
寂静突然被雷鸣般的声响打破。奔回山谷的马蹄声使地面都为之震动,族中的战士们显然已得知欢欢mǔ_zǐ的归来。率领战士们的应该是欢欢的丈夫“黑狼”。
勇士们下马时,酋长帐篷的门帘开启,欢欢的父亲“灰鹰”站在门口凝视着女儿。他历经沧桑的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惊愕,但他慈祥的眼眸很快就因激动而蒙上一层泪光。
所有的人都转向酋长,等待他的反应。“灰鹰”必须以酋长的身份首先欢迎欢欢和她儿子重回族人怀抱。
欢欢的丈夫走过去站在酋长的身旁,欢欢立刻垂首表示谦恭柔顺。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她的心跳大声得足以吵醒莉娜。欢欢知道如果此刻望向丈夫,她的自制将化为乌有。她一定会忍不住哭泣起来,那种失态的行为会令她高傲的丈夫感到丢脸。
欢欢深爱她的丈夫“黑狼”,但两人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黑鹰”在欢迎她重回怀抱前必须做一个重大决定。
酋长“灰鹰”突然举起双手,掌心面对着太阳,也就是天上的诸位大神。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欢呼声响彻山谷,场面顿时混乱起来。“白鹰”首先被他外公,接着被他父亲拥入怀里。
莉娜突然在欢欢的怀里动了一下。虽然有野牛皮遮盖着,但有些妇女注意到欢欢怀里的动静而发出惊呼。
“黑狼”搂着儿子,目光却放在妻子身上。欢欢怯怯地抬眼望向丈夫,看到他高兴的笑容时,试着回报以笑容。
“灰鹰”点了几次头表示喜悦和赞许,然后缓缓地走向女儿。
巫师站在帐篷外面观看骨肉团圆的经过。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没有在梦中看到欢欢或“白鹰”的面孔,但仍然想不通梦的其余涵义。“我是个有耐性的人,”他对诸神低语。“我愿意一次接受一次礼物。”
人群让出路来给酋长通行。勇士们不理会欢欢,聚集在“黑狼”父子身边。妇女们再度拥上前来,因为她们想听听酋长会对他女儿说什么。
有些较热心的勇士们开始尖叫欢呼,刺耳的叫喊声吵醒了莉娜。
小女孩不喜欢被关在黑暗之中。她推开盖在脸上的野牛皮时,“灰鹰”正好走到欢欢身旁。
“灰鹰”甚至没有企图隐藏他的吃惊。他凝视着小女孩许久,然后转头望向女儿。“你有许多事要告诉我们,女儿。”他说。
欢欢微笑。“我有许多事要解释,父亲。”
莉娜看到母亲的微笑,立刻抽出大拇指,好奇地打量周遭。发现哥哥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时,她朝他伸出双手。
“鹰。”她大叫。
“灰鹰”退后一步,转头望向他的外孙。
莉娜认定哥哥会过来抱她。当他没有立刻服从她的命令时,她扭动身子想滑下母亲的大腿。“我的鹰,妈妈!”她大叫。
欢欢没有理会女儿,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黑狼”的表情冷漠强硬。他分开双腿而立,双臂交抱在胸前。她知道他听见莉娜喊她妈妈。莉娜的苏语讲得不输任何达科他族孩童,她的声音又大得全村听得见。
“葵花”赶过来扶她嫂嫂下马。欢欢把莉娜交给“葵花”,正想警告小姑抱牢孩子时,莉娜已轻易滑出“葵花”的怀抱跌坐在地上。“葵花”和欢欢还来不及伸手,莉娜已抓着“灰鹰”的小腿站了起来,咯咯笑着跑向她哥哥。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看待这漂亮的白皮肤小女娃。几个老妇人忍不住好奇地伸手去摸莉娜的金色卷发。小女孩容忍她们的触摸。她站在她哥哥身旁,头顶只到他的膝盖,模仿他的站姿,紧抓着他的手。
莉娜虽然不介意别人摸她,却摆明了不愿任何人靠近她的哥哥。当酋长想要再次拥抱他的外孙时,莉娜竟然企图推开“灰鹰”的手。
“我的鹰!”她朝酋长大叫。
欢欢被女儿的行为吓坏了。她抓住莉娜,朝父亲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然后对儿子低声说:“跟你父亲走。”欢欢的丈夫突然转身走进了酋长的帐篷。
莉娜一跟哥哥分开就放声大哭。欢欢把她抱起来,徒劳地安抚她。莉娜把脸埋在母亲的颈窝里继续哭闹。
欢欢的朋友们围了过来。没有人敢问她白人女童的事,因为她们知道她必须先向他父亲和丈夫做出完整的交代。但她们对莉娜微笑和轻拍她细嫩的肌肤,有些甚至低声哼唱着企图哄她入睡。
欢欢在这时注意到巫师,她立刻快步走到他面前朝他鞠个躬。
“欢迎回家来,孩子。”巫师说。他的声音几乎被莉娜的哭闹声淹没。
“我很想念你,‘灵力’。”欢欢对巫师说。莉娜的哭声变得震耳欲聋起来,欢欢一边轻摇,一边哄道:“别哭了,乖宝宝。”她转向巫师道歉似地说:“我的女儿吼起来像狮子。也许过些时候她会学——”
巫师不敢置信的表情打断了欢欢的解释。“‘灵力’,你不舒服吗?”她担心地问。
巫师摇头。欢欢注意到他伸手摸莉娜时手在颤抖。“她的头发银白如闪电。”他低语。
莉娜突然转头凝视巫师。她很快忘记她的苦恼,对头顶长出羽毛的怪人微笑起来。
欢欢听到巫师倒抽了口气,她觉得他看起来真的像是生病了。“我新认的女儿名叫莉娜,巫师。如果我们可以留下来,她会需要一个达科他族的名字和你的祝福。”
“她就是那只狮子。”巫师绽开笑容。“她会留下来的,欢欢。别担心你的女儿,野牛会保护她。神明会劝服你的父亲和丈夫。要有耐性,孩子。要有耐性。“
欢欢想进一步询问巫师,但不能漠视他叫她要有耐性的命令。他对莉娜的反应令她困惑。但她还来不及烦恼这个问题,“葵花“就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她家走。
“你看起来精疲力竭,欢欢。你一定饿了。到我的帐篷来跟我一起吃午餐。”
欢欢点头同意,跟着“葵花”穿过空地。在“葵花”的帐篷里,欢欢先喂饱女儿,然后让她在帐篷里玩。
“我离开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欢欢低声倾诉着心中的委屈。“但我回来时,我的丈夫却没有欢迎我。”
“‘黑狼’爱你的心没有变。”“葵花”说。“哥哥为你伤心欲绝,欢欢。”
欢欢默不吭声,“葵花”继续说道:“你们就像死而复生一样。攻击后,大家都找不到你或‘白鹰’,有些人相信你们被河水冲走了。‘黑狼’说什么也不信。他还率领勇士们去攻击那些被逐出部落的坏份子,以为能在他们的夏季应当里找到你们。空手而回时,他悲伤得不能自己。现在你们回来了,但是你却带回另一个人的孩子。”
“葵花”转头望向莉娜。“你知道‘黑狼’有多么痛恨白人,欢欢。我认为,这就是他没有到你身边的原因。你为什么收养这个小女孩?她的母亲呢?”
“她的母亲死了。”欢欢回答。“说来话长,‘葵花’,你知道我必须先向我丈夫和父亲解释。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如果族人决定不接纳莉娜,那么我只有带着她离开。她现在是我的女儿了。”
“但她是白人呀!”“葵花”惊骇地反驳。
“我知道她是白人。”欢欢微笑道。
“葵花”长叹一声。莉娜立刻模仿她也长叹了一声,逗得“葵花”笑了起来。“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葵花”说。
“她会跟她母亲一样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欢欢回答。
“葵花”转身拾起被莉娜弄翻的陶罐。欢欢帮忙她捡起被莉娜洒得满地的药草。“她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孩子。”欢欢为女儿的淘气道歉。
“葵花”忍不住放声大笑,帐篷里就像刚被狂风扫过一般。莉娜再度模仿“葵花”小笑声。
“这么可爱的孩子令人无法不喜欢她。”“葵花”微笑道,但笑容失色。“但是你知道你丈夫永远不会接纳她的,欢欢。”
欢欢没有反驳,但衷心祈祷“葵花”的看法是错的。“黑狼”必须认莉娜作他的女儿。没有他的帮忙,她就不可能履行对莉娜生母的承诺。
“葵花”忍不住想去抱莉娜。但她刚伸出手,小女孩就绕过她跑去坐在欢欢腿上。
“如果你愿意替我看顾莉娜,我想休息几分钟。”欢欢说。看到“葵花”猛点头时,她急忙补充道:“但我得警告你,我的女儿老是不停地闯祸。她的好奇心太强,根本不懂得害怕。”
“葵花”离开帐篷去征求她丈夫同意让欢欢和莉娜暂时跟他们同住。等她回到帐篷里时,欢欢已经睡着了。莉娜蜷卧在欢欢的怀里,欢欢的手臂搭在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也睡着了,她把拇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抓着欢欢的一条辫子贴在脸上。
欢欢和她女儿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太阳快下山时,欢欢抱着莉娜去河里洗澡。“葵花”捧着干净的衣服跟在后面。
炎热的天气使人满身大汗,清凉的河水使莉娜玩得不亦乐乎。她甚至乖乖地让欢欢替她洗头。
欢欢和莉娜洗好澡刚上岸时,“黑狼”突然出现。他双手插腰地站在岸边,站姿中透出责难,眼神却十分温柔。
丈夫此刻流露的柔情令欢欢迷惑。她背过身去穿衣服。
“黑狼”等欢欢替莉娜穿好衣服,然后使眼色叫妹妹把孩子抱走。“葵花”不得不把莉娜的手从欢欢身上掰开。小女孩不愿离开母亲而大声哭闹,但是欢欢没有反驳丈夫的命令。她知道“葵花”会好好照顾她的孩子。
河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欢欢转身面对丈夫。她颤抖着声音,娓娓道出被俘虏后的遭遇。
“起初我以为他们的首领‘乌云’想拘留我们好跟你谈条件。我知道你们把对方恨之入骨,但我没想到他打算置我们于死地。我们骑了几天几夜,最后在白人路径的山谷上方扎营。只有‘乌云’敢碰我们。他向其他人吹嘘说他要杀了你的儿子和妻子。他认为他被逐出部落都是你害的。”
“黑狼”点点头但不发一言。
欢欢深吸口气,继续说:“他殴打我们的儿子,直到他以为把他打死了。然后他对付我。”她语不成声地转头凝视河水。“他强暴了我。”她低声说。
她开始啜泣,因为可耻的回忆突然令她心痛难当。“黑狼”伸手把她拉进怀里,他的碰触立刻使她平静下来。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很想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丈夫,但知道她必须先说完后来发生的事。
“他们看到山谷里出现白人的篷车队时起了内讧。其他人不顾‘乌云’的反对,决定攻击白人和抢夺他们的马匹。‘乌云’气他们不听他指挥而没有跟他们一起行动。”
欢欢无力继续,轻声啜泣起来。“黑狼”等了几分钟后强迫她转身面对他,她紧闭着双眼。他擦掉她颊上的泪珠。她想要往后退,但他不让她移动。“说下去。”他命令,声音如微风般轻柔。
欢欢点头。“你的儿子苏醒后开始痛得呻吟。‘乌云’冲过去,拔出刀子要杀‘白鹰’。我拼命尖叫挨过去,但我的手脚都被绳子绑着。我咒骂‘乌云’,想要激他把怒气转向我。我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果然回过头来用拳头使我住嘴。我挨了他一记重拳,整个人往后倒,然后就昏死过去。等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一个白人女子跪在我旁边,‘白鹰’被她抱在怀里,她的婴儿莉娜睡在她身旁的地上。‘黑狼’,我以为是我的幻觉在作祟,直到‘白鹰’睁开眼睛看着我。他还活着。那个白子救了他。她的刀插在‘乌云’的背上。”
欢欢歇口气继续说:“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冒出来的,直到我想起行经山谷的篷车队。我从一开始就信任她,因为她救了‘白鹰’的命。我求她趁‘乌云’的同伙回来前赶快带着‘白鹰’逃走。但是无论我怎么软硬兼施,她都不肯丢下我。她扶我上了她的马,把‘白鹰’抬到我怀里,然后抱着她的孩子牵着马走进森林。她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好几个小时后,我们停下来休息时。”
“神明那天很眷顾我们,因为那些叛徒没有在后面追赶我们。洁思,也就是那个白人女子,认为他们可能被篷车队的人杀了。我们在深山里发现一幢空的小木屋,在那里度过冬天。洁思照顾我们。她说的是传教士英语,但我觉得听起来很不一样。她解释说她来自一个名叫英国的遥远国度。”
“那个白人女子后来怎么了?”“黑狼”眉头深锁地问。
“春天来临时,‘白鹰’已康复得可以旅行了。洁思要带莉娜回山谷下,我要带儿子回来跟你团聚。在我们计划离开的前一天,洁思去取回她前一天布下的陷阱。她没有回来。我去找她。她死了。”欢欢低语。“二只山熊偷袭她。她的死状非常凄惨,几乎是面目全非。她不该死得那么惨的,‘黑狼’。”
“这就是你把那个白人小女孩带在身边的原因?”“黑狼”问,但已经在点头肯定他的推断了。
“洁思和我结拜为姐妹。她告诉我她的过去,我也告诉她我的。我们互相承诺万一我们之中的一个遭遇不测,另一个一定会设法使她的孩子回到亲人身边。”
“你打算把那个小女孩送还给白人?”“黑狼”问。
“我必须先把莉娜抚养长大。”欢欢说。
“黑狼”露出吃惊的表情。
“洁思不希望莉娜在长大成人前回到那个叫英国的地方。我们必须使莉娜坚强起来,好让她在回到英国时能够生存。”
“我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黑狼”摇头坦承。
“洁思告诉我她是离家出走的。她要逃离她的丈夫,因为他是个心恨手辣的坏人。她告诉我她的丈夫企图杀害她。”
“白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黑狼”说。
欢欢点头。虽然她不同意丈夫的看法,但她想要安抚他。“洁思每天都写日记。我答应保存她的日记,等莉娜可以回家时再交给她。”
“她的丈夫为什么要杀她?”
“不知道。”欢欢坦承。“但洁思常说她是个软弱的女子。她求我把莉娜训练得跟战士一样刚强。我告诉她你的事,她却很少提她的丈夫。洁思有预知能力,‘黑狼’。她早知道她无法看到女儿长大成人。”
“如果我反对这个计划呢?”“黑狼”问。
“那么我只有带着莉娜离开了。”欢欢回答。“我知道你痛恨白人,但救你儿子一命的却是个白人女子。事实会证明我的女儿将来会跟她一样勇敢。”
“她的女儿。”“黑狼”厉声纠正。
欢欢摇头。“黑狼”走过她,伫立在河边,凝视夜色许久。最后他转回身来面对她,表情冷漠地说:“我们要遵守承诺。”
欢欢正要道谢,“黑狼”却举起手。“‘葵花’结婚三年了还没有替她丈夫生下一儿半女,她可以照顾那个白皮肤小女娃。如果她不愿意,我们再找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