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情本就复杂,扪心一问,自己又懂得什么,却还妄想将她劝退?那薄唇抿出一抹近乎苦涩的笑弧,笑自己夜郎自大、不自量力。
「妳懂得永劲族兄吗?像祥兰儿那样知他甚深吗?」他微微一叹,带有几分愕然、几分了然,原来,他亦不愿见她伤心失望。
那张俏脸向来神采飞扬、精神奕奕,就算恼火、发着脾气,也教人感受着旺盛活力,若永劲最终跟祥兰儿一起,她承受得起吗?从此而后,仍畅心快活吗?而一份情怀又该寄之于谁?
有好片刻,姚娇娇教他的话给问住了,那对黑玉般的眼像磁石般发出吸引的力量,让她莫名又晕眩起来,觉得那张刀痕交错的脸,其实……并不真的难看……
讨厌,她胡思乱想些什么哪?!
头用力一甩,她抿抿唇,倔强地道:「相处一久,自然就懂。你怀疑啊?你、你信不信,我……我、我明儿个就找永劲哥哥提亲去。」手陡地握成小拳头。
年永澜仍是叹气,嗓调柔中带哑--
「祥兰儿与永劲族兄已相处多年,妳如何比得过?妳甚至连年家太极最基本的套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要向年家未来的十九代掌门提亲吗?」
「那我就学!总有一日比你还强!」她冲口而出,执拗又骄傲。
「妳--」年永澜欲说无语,心想,若她当真对永劲族兄开口,届时不知要掀起怎般的风波,而一个姑娘家的清白可能就怎么毁了,她偏不懂吗?
这会儿,他真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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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元宵刚过三日。
这一日,天光清朗,冬阳好心地露出脸来,一早便消融了龙亭园里树梢和草地上的雪花,由古意回廊而来,两、三只燕子在竹编檐下徘徊吟唱,雪里已知早春消息。
经过人工池畔,冰面泛出薄薄水气,仍有几名裹着厚棉袄的孩子们在上头滑冰嬉戏,没留神摔了跤,将袄衣浸湿一大片,也不畏寒。
往前再行,踏出回廊,广场上照例聚集着百余位开封百姓,彼此熟脸熟面的,阵仗一排开,颇为壮观,跟着立在最前头的顺长身影,演练着百零五式的太极拳法。这套拳路是年家太极入门基础,重在养气强身、端念正意,在华中、华北一带早推广许久,江湖皆知。
寻常时候,众人皆是凝神专注,随着年永澜走完整套基础功,接下来分群练习,年永澜和几名年家子弟会适时给予指正,若有疑问,也可趁此时提出,做个别教授。
可今儿个,广场的气氛挺不相同,原有的沉静彷佛开了道细缝,渗进某种古怪的骚动。
此时,众人一招斜飞势,跟着提手上势,下一招白鹤亮翅还不及打出,那引起骚动的源头终于出声--
「等一下啦,是左边还是右边?哪只手先提啊?年永澜,你打得那么慢,我瞧得眼都花了!」这话实在矛盾,然而,对一个初学者而言,太极拳法招式虽缓,但一个又一个的弧,大大小小,绵绵不断,若不得要领,真要被搞得满头雾水。
姚娇娇此话一出,阵阵笑声陡地爆响。
年永澜双手舒张,沉肩拔背,无奈绵劲一断,他双眉莫可奈何地挑动,正要旋过身来面对姚娇娇,几位大叔大婶已先他一步开口--
「妳说永澜师傅打得慢,咱儿瞧妳才慢哪,大伙儿早都走完斜飞势,妳还在倒撵猴,该右不右,该左不左,该抬脚不抬脚,别旋身妳偏偏调了重心,姚大小姐,真没天分就甭学了,何苦呢?」
「谁说我没天分?!你们能学,我自然也会!」她不服输地仰起鼻子。
「哟,咱们同妳怎能比呀?!妳娇贵得很,是镶了金的大小姐,同咱们挤在这广场上,岂不委屈?」
「这广场宽敞得很,半点儿也不挤。」她忍不住音调微扬。
「是--原来不挤,可多了一个,不知怎地就挤了。」
姚娇娇鼓起双颊,听出人家话里的调侃,明白多的那一个,指的自然是她。
别人几句挖苦言语,她隐忍不住,又同几位乡亲斗起嘴来,却不知正因她易怒的脾性,动不动像爆竹似的乱炸一通,旁人就越爱对她撩拨捉弄。
「我就学给你们看,把年家太极通通学会,瞧瞧谁厉害!」一激动,手握成小拳头胡挥着。
「那妳还得按部就班地来,光是有样学样,也只摸到皮毛而已,不练呼吸吐纳,终究不成的。」已有十多年资历的孙婆婆笑皱一张老脸,红光满面。
自姚来发免收底下佃农三年租金后,她对姚家的观感终于稍见好转,加上元宵节那天四组戏班会开封,她是个戏迷子,自然听得尽欢尽兴,心想,这姚家大户也懂得回馒乡里,好感再添一成。
姚娇娇脸蛋泛红,听闻孙婆婆好声好气地说,她心里虽不服气,却也没回嘴。
「姚姑娘……」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侧,年永澜低柔一唤,情绪掩饰得极好,淡然道:「妳先跟着大伙儿从头走一遍,能记多少便记多少,待会儿,我再教妳呼吸吐纳之法,带妳从最基本的起手式练起可好?」
「哇啊,永澜少爷,姚大小姐今儿个头一回来龙亭园,啥儿都不会,要教也是由咱儿来教,咱儿年纪虽轻,也够格当她师傅啦,您说是不?」一旁,守福哇啦哇啦叫着。
闻言,姚娇娇的俏脸涨得更红,冲着守福嚷道:「凭你也要当人家师傅,想得美咧!」
「当别人的或者不成,当妳姚大小姐的……嘿嘿,恰好不错。」守福眨着眼,两指还边搓着未长过胡子的下巴。
「你?!臭小鬼--」
「我不臭,香得很,不信妳闻闻。」
「你--」
「守福。」年永澜低低一唤,声虽沉,却分量十足。
守福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出言,只不甘心地冲着姚娇娇扮了个大鬼脸,后者同样不示弱,扮个更丑的比拚回去。
年永澜不由得苦笑,半边身躯顺势靠近,挡在姚娇娇面前,就怕她火气一炽,和守福闹个没完没了。再者,真要斗嘴,她直脾气、爆性子,又怎斗得过鬼灵精怪的守福?
悠悠忆及前日午后,她当真上了年家大宅,指名要见年永劲。
而后,永劲邀她上十字大街的永丰客栈,那客栈同是年家子弟所经营,永劲与姚家姑娘共席饮酒,相谈甚欢,当然引人注目。
待永劲返回大宅,他心头教一口闷气堵得难受,隐忍不住,直鼓了当地询问姚娇娇来访的目的,而永劲也答得干脆,亦证实了他的猜测--
那姚家大姑娘说风就是雨,十头牛加八匹马也拉不住那鲁莽性子,发起了蛮气,竟真上年家主动求亲。
唯一庆幸的是,这惊世骇俗的消息目前尚未走漏风声。
他相信永劲也知其中厉害,虽未给姚娇娇明确答复,也绝不会让此事闹得开封人尽皆知,除非,这姑娘在冲动之下,又做了什么教人匪夷所思的事来。
今晨见她陡地现身龙亭园,要与众人一起习武,说实话,他心里倒没多大讶异,知她如此为之,亦是为了永劲族兄。
想她不顾女儿家各节,将来不知要受如何的伤害,年永澜心里便纠缠着一股郁结之气,却又无可奈何。
深吸口气,他暗暗吐纳,温雅嗓音犹带严肃,对着姚娇娇道:「别动动就跟旁人闹脾气,太极入门首重周身松净、中正安舒,若心绪起伏激烈,如何养气静意?纵然学得太极,也徒在招式而已。妳若当真要学,我便教妳,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他是在教训人吗?姚娇娇模糊想着。
那……她是不是该扬声堵回去?如同以往,堵得他灰头土脸、莫可奈何?
她方寸轻颤了颤,有些羞、有些恼、有些困惑,丽眸定定望着那张残容,尚未思索清楚,竟已掀唇--
「我只跟着你学,别人我不要。」
年永澜颔首,嘴角微牵。「是。」
「你得负责教到会,不可敷衍。」
「好。」
呼吸一乱,她没想到他会答得这般畅快,俏丽容颜不禁浮现得意颜色,娇唇又掀--
「你还得想办法让我比你还强,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要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年永澜微微一顿,沉静回道:「我尽力。」
「哇啊--不公平、不公平!」守福都快听不下去了,掀眉瞪眼的,两手扠在腰绑上,「姚大姑娘,妳、妳妳好大的面子啊!竟要咱们家永澜少爷像带个奶娃儿似的,慢慢教妳年家的入门太极拳,这简直……简直大材小用、暴殄天物、欺人太甚、杀鸡还请出了大牛刀,不公平到了极处!咱儿告诉妳,妳这辈子想胜过咱们家永澜少爷,别发春秋大梦啦!呿--」
此话一起,好几位乡亲跟着附和,顿时,不平之声响彻广场。
年永澜但笑不语,向来无所争、无所求惯了,倒不觉姚娇娇的要求过分,让自个儿受了委屈。
任着众人喧嚷,他转身踱回原来练武的位置。
背对着大伙儿,他沉着双肩,劲在指上,再次始于起手式,静默而绵长地走起太极拳法。
那身影飘忽却又沉着,招与招之间行云流水,无数的圆绵绵不绝。
他腰身放得极低,重心随着招式的变幻调移,逢转必沉,上下相随,演就出一股无形的大气,动即静,静即动,动静之间气劲绵绵。
众人的喧哗不知不觉间歇止了,没谁有那空闲再去在意「杀鸡是否得用牛刀」的问题,全舒松双臂、气贴于胸地跟练起来。
此一时际,一招上步搬拦捶,年永澜缓侧过半面。
眉目深敛,态意严谨,便见他一身清浅素衫浸yín在柔软冬阳里,那轮廓镶上淡淡金辉,点点闪耀,竟……竟也俊逸得教人移不开目光……
猛地,姚娇娇回过神来,小手忽然捧住发烫的娇脸,胸口烧灼灼的,那心音好快,咚哆咚地震撼她的耳膜,似在笑她……似在笑她……
老天!怎地回事?!
她、她她怎会觉得他……俊?!
怎会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