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不好又如何?!本小姐就是没家教,干你们啥儿事?!」姚娇娇冲着围观的群众嚷嚷,娇蛮性子禁不起撩拨,一下子就烈焰冲天。
她向来要强、不认输,姚来发就她一个闺女儿,疼若命根,纵容宠爱下,便养成今儿个蛮横骄态的模样。但今日这等场面,她想以一敌众吵赢这场架,恐怕没怎么容易。
她刚回话,群众又是一波骚动,有几位早隐忍不住,争着堵回去--
「家教不好就甭出门丢人现眼,乖乖在家剌花绣鸟,读读《烈女传》吧!」
「哎呀,你要她读书,说不定人家大字不识得几个,读个屁呀!」
「哇哈哈哈--不识字就算啦,八成连女红也学不来,绣得出东西才有鬼!」
「是有鬼呀!你请她绣只鬼给你,肯定像!」
这些言语很是伤人,年永澜心中错愕,定定打量着这位引起公愤的姚家姑娘。
那红红的颊儿、红红的鼻尖,连细致的耳轮都染红了,她唇瓣微颤,眼底隐约掠过水光,瞧那神态,明明都快哭了,却仍硬生生忍住。
「谁说我不识字?!我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还读过--读过--」说实话,她虽识字,读过的书实在不多,忽地脚一跺,「反正比你们读过的多很多!」
「胡吹大气!鬼才信妳!」
「不都说了,请她随便绣绣,看是要吊死鬼、大头鬼、溺死鬼,什么鬼都有。」
「哇哈哈哈--」众人哄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更何况,忍耐向来不是她姚娇娇的强项。
「笑什么笑?!」娇斥一声,清亮灌耳,她右手陡然疾挥,竟从腰间扯出一条乌丝软鞭,猛地扫打,离她两尺外的几块假石首先遭殃,瞬间碎片迸飞,砸到好几个人。
「哇--姑娘变夜叉,惜羞成怒啦!」
「鞭子不长眼,快逃呀!」
众人又是抱头鼠窜,分向八路逃开。
「骂呀!我姚娇娇就站在这儿候着呢,怎地不骂?!」心里难过,但她通常拒绝承认,她只是生气,很生气、很生气,想将那股怒意畅快淋漓地发泄。
软鞭在半空旋圈,发出啸鸣,她再度挥下,仍针对着那些假山假石,尚未击中,忽见一抹身影迅捷地闪进软鞭范围内--
旁人忙着逃,却是谁主动找死吗?!
姚娇娇脑中刚浮现如此念头,手中的乌丝鞭不知怎地回事,去势凝重了起来,扬也扬不上去,挥也挥不下来,撤更是撤不回来,定眼瞧去,竟又是那个丑颜男子!
太极云手,如抱一球,年永澜以绵绵柔劲将乌丝软鞭的凌厉尽数化解于掌间。
他出手,是想同她说几句话,并非为了阻止她伤人,见那模样,隐约瞧得出来这姑娘虽然恼怒不已,气得一张脸蛋红通通,下手却留分寸,还不至于野蛮到伤人泄愤。
「丑八怪,使什么妖法?!」她出口没好话,涨红着脸,软鞭已扯成直线,偏就拉不动半厘,「你、你放开!」
年永澜正在思考该怎么和平化解,一名胆大的百姓忍不住跳出来替他说话--
「姚大姑娘,没点常识也得懂得掩饰好不?!这不是妖法,是名闻江湖的年家太极,妳面前这位便是年家的永澜师傅,说妳孤陋寡闻妳还不服气!」
永澜师傅?她知道他的名气,心顿时一凛,可她那股执拗性子再次扬起,硬是不肯示弱。
「呵,原来年家的永澜师傅是个丑八怪,我今儿个倒见识啦。」
「喂?!妳积些德,嘴巴放干净点儿!」另一名乡亲也恼了。
这姑娘三言两语就同旁人闹脾气,想平心静气同她说话,除非另觅一所。年永澜如是思索,嘴角淡淡苦笑,忽地体会--
这十多年来,还是首回有人如此光明正大、诚实坦率、清楚贴切地形容他的面貌。
那言语果然刺耳伤人呵……难过吗?或许有吧,他一时间也弄不太清楚。
未再多想,他太极走步,双手连打两式斜飞势,倏地逼到姑娘面前。
姚娇娇正使劲想把软鞭抽回,没料及对方忽然变招,凝着之力顿失,她惊呼一声,眼见就要往后跌跤,持鞭的手腕却被一股柔劲拖住,筋脉陡热,教她忍不住松开五指,乌丝软鞭便轻而易举让人夺下。
气流在她腰际变化,那丑男子不知又使了啥儿妖法,她竟莫各其妙稳住了几要跌跤的身躯。
尚未想通,她眼眸一眨,已冲着年永澜气呼呼地掀唇--
「丑八怪,你、你别碰我的乌丝鞭!还来!」
年永澜左臂疾旋,五指舒张,那条软鞭犹如蛇般卷贴在他掌中,这其间无一丝停顿,他右揽雀尾,猜她抬臂欲挡,忽地半途变幻,改以一招玉女穿梭掠过姑娘耳后,竟扯住她的衣领,接着腿一弯一蹬,提起她跃上大红马。
「干什么?!王八蛋、臭鸡蛋、臭鸭蛋、臭屎蛋!年永澜,拿开你的脏手!你干什么啦?!」心中惊怒,她更是口无游拦,而且拳打脚踢的,什么烂招都使将出来,甚至侧过脸想咬他臂膀。
「得罪莫怪。」低声言语,他一手轻扯马鬃,提住姑娘领后的手改而横抱那纤素腰身,连同她的双臂稳稳制住,严防她挣扎胡挥。
「该死的!你别碰我!放开本姑娘!」她气得几欲晕厥。从小到大,还没谁敢怎么待她,让她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坐稳了。」在她耳畔提点,年永澜轻踢马腹,驾地一声,红马掉头往来时路撒腿小跑,终于把这搅得园里一团火气的姑娘给带开。
马蹄杂沓间,还听闻身后传来鼓噪--
「永澜师傅了不起、真要得、好本事!去、去!给她一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年家太极的厉害!咱儿全家支持您!」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出了龙亭园,大红马往郊外的西北湖而去,一路上人烟不多,马蹄轻快,二刻不到便已抵达。
时值严冬,远山因雪白头,湖畔草木枯黄,水面冻结成冰,雁鸭往温暖南方迁徒,只留点点寒鸦,在枝桠间、岩石处敛羽停驻。
停住马,年永澜立即抱着姑娘翻身跃下,在她脚尖碰触地面的同时,他双手跟着撤回,抱拳道:「姚姑娘,在下年永澜,有一事欲请教--」
啪地又来一巴掌。
年永澜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她虽是姑娘家,手劲可不容小觑,这一下狠狠扫歪他的脸,耳边嗡嗡作响。
「给你一点颜色瞧瞧,让你知道姚家铁沙掌的厉害!」先下手为强,姚娇娇真以为他如那些人所说,挟她来此是为了给她教训。
年永澜是温厚过头了,脑筋有些死,总认为姑娘家娇弱斯文,却忘记眼前这位娇是娇了,可一点儿也不柔弱秀气。他右脸挨过一记,这会儿松懈下来,倒教左颊也步上后尘。
该发怒吗?唔,对姑娘家,他似乎恼不太起来,只觉郁闷。
「……妳脾气真坏。」苦苦一笑,他摀着麻烫的峻颊,下颚试着动了动。
姚娇娇全身戒备,本想再抬腿踢他一脚,却被他微透无奈的语气和略带忧郁的目光蛊惑,明丽脸容怔了怔,定定地瞪着他。
「旁人待我好,我自然待他好;旁人待我坏,就别怪本小姐心狠手辣。」言下之意,她对他「辣手摧残」,全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谁。
年永澜眉眼微挑。「我何时待妳坏了?」
「还说没有?!」娇声陡地拔高,在这清冷湖畔显得分外响亮,竟吓得几只寒鸦嘎嘎乱叫,拍着翅膀噗噗噗地飞到另一边的枯枝上。
她胸脯起伏,双颊红扑扑,想也未想,已朝着他踏前一步--
「你、你以为你是谁?年家太极的永澜师傅就好了不起吗?珊瑚儿是我的马,你凭什么骑上牠的背?!我准你骑了吗?!还有你、你--」可能是她发蛮时的习性,两手在胸前握成小小拳头,随着每句话轻颤,瞧起来好生激动。
天太寒,那团团从口鼻中冒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雾,淡淡迷蒙着她的轮廓,而那对眼眸却是清亮如水,红唇丰艳似桃,有股夺人心魂的娇丽,年永澜瞬也不瞬地瞅着,没察觉脚下步伐正挺不争气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姚姑娘误会了,我从来不觉自己了不起。」
「你闭嘴,我还没骂完。」她耳垂雪白,各勾着一串巧致耳坠,上头的碎玉正轻轻晃动。咬了咬唇,她又逼近一步--
「……你抢走我的乌丝软鞭,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我,骑走我的大马,这还不算冒犯吗?!你、你你坏透了!坏得不能再坏!」他还占了她便宜,又搂又抱,对她不规矩。这一点,她不肯说,却是气得一肚子火,恰是他所犯罪行中最最该斩的一条。
年永澜目瞳略沉,尝试与她说理--
「妳不该将马骑进龙亭园,想跑马,大可往郊外来,这西北湖畔清静宽阔,确实是个放纵奔驰的佳处,反观龙亭园里,游人甚多,孩童嬉戏玩耍,马匹发起狂来,妳根本制不住,反要伤及百姓。姚姑娘,妳扪心自问,如此行径是对?是错?」
娇容一凛,对于今儿个的意外,姚娇娇心里其实有些儿过意不去。
那匹大红马是姚来发所赠,特地托人从西域一带寻来的珍贵品种,是她十八岁生辰的贺礼,她心里欢喜,多少想要炫耀,才会策马上了开封的十字大街,又知龙亭园里游人聚集,遂驱马而入。只是,大红马会突然使性子,难以驾驭,倒教她始料末及。
虽是如此,她却由不得人说,更何况是眼前这位自以为了不起的永澜师傅。
她香腮鼓胀,呼吸急促了起来。「怎么?你真以为自己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吗?想说道理,对旁人说去,我半句也听不懂!」
怒火轻易便点燃了,面对这男子,姚娇娇也谈不上为什么,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同他说上一句。
或者,她就是看不惯那张刀痕交错的丑脸,这样狰狞,这样可怖,活生生的夜叉,开封城百姓的眼全瞎了吗?对他评价为何会那般高?
方才在龙亭园中,众人在言语上维护他,却对住她炮火猛攻,她……她说他是丑八怪,有错吗?这是实话呀,那些人为何反过来讥讽自己?
对珊瑚儿闯下的祸,她心里亦觉歉疚,她想道歉的,真的,是真的,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给她机会。他们为什么不来亲近她?偏偏去喜欢一个丑八怪?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懂。
忽地,听见男子低叹--
「妳其实心地良善,也是个好姑娘。」
啥儿?!
姚娇娇眼眸圆瞪,唇瓣忘了合起,全然不可置信。
「你这人……你、你你什么意思?」
年永澜同样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怔住了,这话自然而然便浮现,纯粹是心中直觉。
话既已出,他唇角微牵,炯然有神地凝着她,又道:「当时千钧一发,妳叫嚷着,还奋不顾身扑去抱走那孩子,也不怕马蹄踩践……那位大娘该谢的是妳。」
四边静谧,两人对视着,一时间,姚娇娇两颊融融,似乎拙于反应。
好半晌,她红唇一噘,带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她谢谁由着她去,我才……我、我才不希罕。」
年永澜微微一笑。「我知道妳不希罕。救人是瞬息决意,是侠义之举,受恩者有无感念之情倒不那么重要了。」
「我……你、你你……」又没法子对应了。姚娇娇从未遇过像他这样的人,好似不懂得生气。若有谁搧了自己巴掌,以她的性子,非扑上去撕烂对方的嘴才罢休,可这丑颜男子为何依旧心平气和?
他的皮相实在惨不忍睹,可眼瞳像两潭深井,黑幽幽的,浮掠着精采光芒,那其中好似藏着什么……
「是你把珊瑚儿制住,控制了方向,你、你不用假好心,说是我的功劳。」干嘛脸红?她暗暗掐着大腿。
那匹红马在湖畔寻觅着,想在遍地干黄小草中找到藏冬的嫩芽解馋,忽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大马头陡地抬起,两只耳朵机灵一竖,温驯时候,牠其实挺可爱的。
见没人瞧牠,牠鼻孔粗嗄地喷气,甩甩漂亮的流须尾,继续觅食去了。
「在下并无他意。」年永澜飞眉微蹙,忧郁地略沉几分,不愿多辩。
姚娇娇哼了一声,抿抿唇,故意扬高声量,道:「你把我挟到这儿来,到底想干啥儿?!你们年家名气大,咱们姚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我爹爹钱财使不尽,人脉更是通广,真把咱们惹火了,大伙儿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