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无相山庄。
古朴的大宅院庄严而肃穆,以黑与白为基调的房舍,泛着一种内敛而沉静的气息。
宅院是以奇门遁甲之术为根本而建造,院内一花一木的栽植,凉亭水池的布置无下经过严密的审思,若有人未经允许就想强行闯入的,首先就会被这无形阵给困在院中,而再遇上院中的种种机关,那就怕是不死也得丢半条命了!
这儿当然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住处,而是道家正宗「无相门」总坛的根据地,也是无相门门主跟他的弟子们居住与修行的地方。
说来此地是全天下道家宗法的大本营,天下习道者莫不以此马首是瞻。
这一日,向来沉静的无相山庄,竟令人意外地传出吵嚷的声音。
「大师兄!」心急的呼声响起。
一个穿著浅蓝色衫裙的娇小身影,飞奔似的穿过重重的回廊,有些像苏吴地方的软侬嗓音急急地叫唤着,一路喊到一扇乌沉木雕的门前。
霍地,秦璎珞用力将房门推开,迫不及待地往房内看去。
只见在房中伺候的其它师兄们,全都来来去去地忙着,端水的、捧药的、换药的,人人都是一脸忧心的样子,让她的心「咚」地沉到水底。
该不会是大师兄他……
秦璎珞拎起裙襬跑到床榻旁跪坐着,一双盈盈美眸很快地泛起水光,而后泛滥成灾。
床上的男子有着一张五官出色的清俊脸庞,此时却苍白得惊人;他的气息很微弱,若有似无地一呼一吸着,而胸前刚刚换上新药的伤,很快地又再渗出血来。
秦璎珞牵起傅尚轩有些冷意的手,哭着喃道:
「大师兄……你不要死……珞儿以后不淘气了……大师兄……」她的泪水马上沾得傅尚轩一手湿。
「珞儿?」
一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在她身后站定,身穿月牙白色的道袍,端正慈祥的面容有些清瞿,浑身充满了仙风道骨的飘逸感。
秦璎珞转过头,犹如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样,一双小手揪紧了男人的袍袖。
「叔叔!您快救救大师兄吧!我已经没了爹娘,我不想再失去大师兄啊!」
她八岁丧母,十岁又丧父,才会被无相门门主、也就是她叔叔的秦希夷所收养,她的身世已经是够可怜的了,她不想再失去疼她如亲兄长的大师兄。
相较于秦璎珞的一脸惊慌,秦希夷却是一脸的不明所以。「谁告诉妳轩儿活不成了?」
秦璎珞眨眨美眸,杏眼圆瞪。「难道不是这样?」
她回头看看床上紧闭双目的傅尚轩,明明就是很虚弱、很虚弱的样子啊!
而且刚刚她的丫头明明就说,大师兄「重伤垂危」的!
秦希夷微微地摇头。「不是。」
「那其它师兄们做什么一脸忧心的样子?」所以她才会也以为大师兄下行了。
秦希夷缓道:「那是另有其事。」
咦?是这样吗?
「这么说大师兄不会死了?」秦璎珞不放心地求证道。
「不会,他只是伤重睡得沉了。」
「菩萨保佑!」秦璎珞嘘了一口气将双手合十,闭上眼默默祝祷了一下,而后睁开来瞪向房中的其它师兄们。「三师兄、五师兄、六师兄、八师兄,还有十三师兄,你们真坏心眼儿!看我哭得那样也没有人跟我说一声。」
秦璎珞红着小脸又羞又气!都是这些师兄们害她出这样大的糗,她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狼狈,想必是鼻子红了、眼也肿了,凄凄惨惨的!以前哭的时候她有照过镜子,那真是不忍卒睹呢。
几个师兄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然后不约而同地爆笑出来。
一向老成持重的三师兄代表开口:「小师妹妳这可冤枉我们了,方才妳一冲进门就扑在床边哭,我们哪来的机会跟妳说呢?而且我们也不懂妳在哭个什么劲儿呀!」
被说穿了实情,秦璎珞红着脸又瞪了他们一眼。
「不管,不管!就是你们欺负我,等大师兄醒了我要跟他说!」还是大师兄最疼她了。
「别!别!我的好师妹,我的姑奶奶,妳千万别跟大师兄说……要说了大师兄不扒了我们的皮才怪。」胖呼呼的八师兄夸张得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无相门十三个师兄弟中就属他为人最是逗趣好笑。
这样唱戏曲似的动作果然把秦璎珞逗笑了。「哪有那么夸张!大师兄的脾气多好,才不会扒人家的皮呢!」
「好了,你们两个别斗了,想想你们大师兄还要好好休息呢,这么吵不怕将他给吵醒了?」秦希夷温文地笑说,果然让一伙人马上住口。
「叔叔,大师兄是被什么人伤的?怎么会这样严重呢?」秦璎珞仍不放心地牵着傅尚轩的手,她对丧亲之痛有很深的恐惧。
「听说是『凛木崖』的『五毒教』人下的手。」秦希夷淡道,内敛的眸光中蕴含着深思。
五毒教位于四川,是一个广为人知但行事却神秘至极的宗教组织。相传该教人崇尚五毒,也就是蛇、蝎、蜘蛛、蜈蚣与蟾蜍,是以命教名为五毒教。
该教因为向来神秘又崇尚五毒,所以在一般人眼中总有一些正邪难辨,让人往往带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只不过在世道艰难而混乱的当代,四川自成一家的五毒教领地,俨然是一方净土,那儿教民的生活比之中原大明朝的子民好上太多太多。
「五毒教人?我们又没得罪他们,他们做什么伤害大师兄啊?」秦璎珞气忿地低叫。他们向来与五毒教没有干系的啊!
就算大师兄没有性命之忧,但被伤得这样重,看了让人多心疼。
「他们也不是没来由地伤人。」
「那到底是为什么?大师兄没碍着他们吧!」秦璎珞对伤害她最敬爱的兄长的人,是没有那样容易饶恕的。
秦希夷摇头:「轩儿的个性温和而且稳重,自然不会去与人生事,这件事还另有隐情,珞儿,妳就别问了。」
「为什么别问?大师兄受伤了呀!我们怎么可以这样就算了?要是其它师兄又受伤了呢?而且这回是大师兄命大,要是其它人有个三长两短呢?」
这句话问得一屋子男人都陷入沉默,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这件事的确不能全怪五毒教人,而秦璎珞的个性向来太冲动,他们并不认为让她知道详情会是一件好事。
半晌,三师兄走近秦璎珞,轻轻地揉揉她的发顶:
「小师妹,师兄知道妳是在担心大家,也为大师兄抱不平,但这件事牵扯得很广,我们都不希望妳卷进来,所以到此为止好吗?」
「三师兄……」秦璎珞垂下头,她明白叔叔跟众位师兄们保护她的心情,但她就是不甘心呀!
「那么,大师兄被伤的事,我们就这样算了吗?要是再有人寻衅呢?」秦璎珞幽幽地说道。
这件事三师兄作不了主,于是向师父秦希夷看去。
「这件事就这样吧,轩儿的性命无碍,约莫一个月伤也就好了,不要再生事端,至于其它……大伙儿多注意一点,不要让这种事再发生就是。」秦希夷淡淡地下指令。
「是,师父。」房中的师兄弟们一起躬身答应。
秦璎珞俏立在一旁没有应声,心中暗自地下了个决定。
她才不允许有人再欺负她重视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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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子夜时分黑抹抹的夜色罩住了整个天空。入夜以后的凛木崖人声具寂,只有夏蝉、夜乌尚自啾啾鸣叫。
男人端坐在桌旁,就着微弱的光线,专注地研究手中的羊皮地图。
他轻轻抿着薄唇,墨如点漆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图形,飞扬的剑眉此时微微地蹙起,刀雕也似的刚毅俊容透着令人胆战的寒意。
主屋前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男人抬起头漾开笑道:
「任老三,既然到了就进来吧!」
「咿呀」一声,房门给人推了开来,走进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魁梧男子,一脸的落腮胡浓密得连嘴巴几乎都要遮盖住,但从他笑弯的眼中,可以看出此人现在应该是十分开怀的。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教主啊!」他都已经刻意地收蹑声响,却还是一样被发现了。
任老三走到男人面前,微躬身子单膝跪地,做个行礼的动作。「任老三见过教主。」
男人--五毒教教主白聿扬爽朗地笑笑,在对面桌上也斟上一杯茶,示意属下落座。「快起来吧!你一路辛苦。」
任老三起身在椅子上坐下,忙不迭地一口气将面前的茶水喝个碗底朝天,又向白聿扬要了一杯,照样灌个精光才道:
「不,不敢说辛苦,任老三只是尽本份罢了!」
白聿扬微笑点头:「如何?」
单单两个字的问句,但任老三已经追随白聿扬好些年,自然懂得他问什么,两人之间的默契几年下来可不同一般。于是道:
「那些个臭道士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回虽然给我们打了回去,但应该不多会儿又会再来。」
白聿扬沉吟了一下,这个早在他的估算之中,只是……
「查出他们为什么硬是要来犯我们了吗?」他们五毒教偏处四川一地,向来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这样无端生衅真的没道理。
日前,一群身穿月牙白色道袍的道士,趁着他们五毒教人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祖庆典时,偷偷摸摸地上了凛木崖,每抓了人就逼问:
「长生不老药在哪儿?谁有长生不老药?」
要是不回答的,他们就胡乱杀人、伤人,使得教中人死伤了好几人。后来,有人赶紧来庆典中找到白聿扬,这才制止了他们的暴行,否则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事后,白聿扬派了任老三偷偷跟在道士们之后,去查探他们的来处跟目的,所以这时任老三是来向他回报查探结果的。
说到这个,任老三就一肚子气。他吹胡子瞪眼睛地说:
「我偷偷跟着这些个臭道士下山,他们的人多半有伤,走得也不怎么快,于是我就一路偷听他们说话。只听他们说什么『没拿到药,师父肯定是要生气的』、『师父都当上了国师,还要长生不老药干嘛』,妈了个巴子!指使这些个小道士的人居然是大明国国师,叫什么贾思通的家伙!」
「贾思通?」白聿扬双手抱胸,思索了一下道:「大明皇帝迷信道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个道士听说法力无边,会施法,会炼丹、会治病,还能起死回生,所以大明皇帝十分宠信他,似乎还传言要给他个大官做。」
「起死回生?我呸!」任老三不屑道:「真有人能起死回生,那这世上没死人了!再说,他能起死回生,又何必千里迢迢地来这儿找长生不老药?长生不老个屁,谁不会老啊?咱们教里可没有什么八、九十岁的『少女』!」人嘛!该老就老,该死就死,硬拖着赖他个什么?老不死吗?
白聿扬大笑地再给他斟上一杯茶:「莫气忿。」
这个任老三是血性汉子,标准的冲动派,看不过去的事非要说上一说、管上一管的。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透的,是什么地方传出消息,让他们以为咱们五毒教里有长生不老药?而那贾思通,说能起死回生的确是托大了,但道术有它奇妙的地方在,这个你我都是见识过的。」
上一回那些恶道士来犯,就施展了不少法术,让他们在惊异之余也不好轻举妄动。
任老三啐了一口:「那是妖术!」
他死也不承认对方使的是法术,因为上回恶道士们来犯时,他一度被恶道士们施法术给牵制住了,丢了个大脸被他引为平生恨事。
「好了,法术也好、妖术也罢,总之敌人没有那么好应付。」白聿扬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茶:「刚刚你还没说完,再说下去。」
任老三摸摸鼻子又道:
「我跟着他们到老河口,知道他们要搭船回北京禀告他们师父,所以也就没再跟上去,只是听到他们说,要请师父让皇上发兵攻打五毒教什么的。我心想,明朝要真的发兵来攻可不得了,所以就赶紧回来了!」
白聿扬摇头,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大明皇帝不会发兵攻打我五毒教的。」
任老三奇怪地看向白聿扬,不懂他的笃定:
「教主,为什么大明皇帝不会攻打我教?」他没道理不打啊!如果他真心想要什么狗屁长生不老药的话。
「他就是想打也力不从心。大明朝开国至今已经腐败不堪,皇帝昏庸、内臣不修,而外在受倭寇骚扰日久,边疆又有鞑靼与女真人虎视眈眈,要他分这个心来攻我五毒教是不可能的事。」白聿扬顿了顿又道:「更何况翩翩在明军中待过,他们有几斤几两重,翩翩最是清楚。」
任老三讶异地瞪大眼:「翩翩小姐?!她怎么会在明军里待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他怎么都不知道?
白翮翩是白聿扬的宝贝妹妹,一个刁钻古怪的美丽小姐,现在已经嫁人了,但似乎个性还是没什么改变,他任老三从以前就很怕她--怕她恶整!
「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不需要担心大明朝发兵,但对那贾思通却不可以掉以轻心,那种野心份子是不会这样简单就打退堂鼓的。」
任老三点头,又想起一件事来。「教主,我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道士……」说着说着有一点心虚起来。
「嗯?」
「一样也是月牙白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我还道他也是贾思通的爪牙,所以就……」任老三抓抓头,有点难为情。
一般的道士都是穿黄色道袍,头戴黄冠,所以他看到这种月牙白色道袍、道冠的才会以为是恶道士的同党,没想到砍了以后才知道杀错人了!
「就?」白聿扬淡问,相当有耐心地等他的下文。
「就……就把他给砍伤了,但砍伤他后我这才发现是砍错人了,所以就买了脚夫送他回家去。」
白聿扬瞇起眼。「那人活得成吗?」
任老三没什么把握道:「应该是活得成吧,我给他请了大夫,他又年轻,应该是不会死才是。」
白聿扬垂下眼睫,沉吟了一下。「那人也是道士,知道他的门派吗?」
「知道,他昏过去之前说他是湘西无相门的人,所以我就雇人送他回去了。」
知道他门派以后才发现是砍错人了,因为那贾思通是「本相门」的门主,江湖上的人门派观念极重,断是不会弄错的。而他本来是想要登门致歉,但碍于教中的事情还没解决,他必须先回来报信,所以只有先搁下了。
白聿扬点头:「这件事是咱们不对,明天一早你就带几个人,备一份礼到湘西去跟他们赔个不是。」
「是。」
任老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内房走出来。
「教主,那是……」
白聿扬回过头漾开笑容,将走近他的小男孩抱到腿上。
「浚儿,怎么不睡觉啊?」口气是罕见的宠溺。
小男童约莫一、两岁大,姓孟名浚,是白聿扬的妹妹白翩翩的儿子,正甜滋滋地对他舅舅笑着,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十足可爱。
「舅……舅……」孟浚的小手摸着白聿扬有些胡渣子的下巴,咯咯笑个不停。
「教主,小公子怎么会在你这儿?翩翩小姐呢?」任老三好奇地问。照理说小孩子应该跟爹娘在一起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