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一扬眉毛,“谁说没进。早上从四队送过来一个非法集资的,现在就在‘高间’里待着呢。‘高间’只有一个,不可能让刀疤去女队待着吧?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听说遗书他自己已经写好了,明天早上咱俩就是送送路。本来打算早上就跟你说的,怕你小子又不吃饭了,所以现在才说。”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虽然和刀疤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这毕竟是和我关系处得非常好的一个人。我是眼看着他在四个月的时间内经历了几次生死线挣扎的,所以这一次听到他即将被执行的消息,心里的感觉如同刀绞。
第二天凌晨两点半我就爬起来了,看了看正在值班的林鑫,我说你睡觉吧,我替你的班。他感恩戴德地谢过之后赶紧上床睡觉。三点多的时候四哥也坐了起来,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我,顿时一阵责怪。不过他也没有追究太多,只是随意说了几句,就开始穿衣服准备。
快四点的时候,我听到监道的铁门被拉开。我知道,这是寇队来接我和四哥了。我赶紧站起身来,站到监仓门口等待。四哥一拽我,“拿烟没有?”我一激灵,赶紧钻到床底下找烟,四哥小声喊:“拿几盒好烟!”我摸索了一阵,拽起半条“一支笔”就钻了出来,“哥,这个行不?”四哥点点头,“行了,过去还得走关系。他们班的班长我认识,但是面子上的事儿还得过得去。”
监仓门一打开,我发现进来的除了寇队之外还有两个杂役,一进门,寇队就先跟我说:“你带个小镣吧,毕竟这是跨队,他们那边的管教看你啥也不戴就过去不好。”我点点头,赶紧坐在地上任由两个杂役给我扣上小镣。
脚镣戴好后,我急不可耐地走出监仓,这时我才看到很多其他班的人伸出脑袋看,以为又要送人了。尤其是五班的胡磊,看到我戴了镣走出去,一脸迷糊地说:“哎,我说大学生,咋给你判死啦?”没等我说话,寇队便冷着脸一声呵斥:“滚回去睡觉!别人怎么样跟你有个球关系?”28
我来石铺山四个月了,在这四个月中,我走过的最长距离是从监仓走到提审室。尽管一队就在二队监道的对面,三队就在楼上,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毕竟,在看守所想要随意窜号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据说石铺山允许同监好友陪伴死囚是由寇队发起的,由于即将被执行的犯人很难在行刑前见到家属,为了让死囚的情绪稳定一些,只好变通地让一些看守所里非同案的狱友陪伴死囚渡过最后的时光。
我和四哥在寇队的带领下过了四道警戒线,签了两次字,搜了两次身,总算是走到了刀疤所在监仓的门口。还没等进号,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刀疤,你的陪同过来了!”紧接着,监号里就响起了哗啦哗啦的脚镣撞击声,“真的吗?我看看。”话音未落,三队的管教便从监仓门上的瞭望口往里喊了一声:“蹲到风场门口去!”寇队也转身对我和四哥说:“你俩也蹲下别动!”
过了大概有足足三十秒,三队管教才放心地打开门上的铁将军,用力一拽拉开了监仓门。他回头一看我和四哥,“进!快点!”我和四哥赶紧一低头冲进刀疤所在的监仓。
铁门哐当一声被复而关上,在风场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四哥,大学生,你们过来啦!”我循声望去,果然,那是几乎已经形容枯槁的刀疤。四哥冲他点了点头,回头跟我说:“你先跟刀疤聊聊,我跟他们班长絮叨絮叨。”说着,他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咋了老熊,到你仓里你不欢迎啊?”那个中年人赶紧迎了上来,“操,老四你这不是糟蹋我吗?赶紧坐!”
四哥去和这个班的班长“走关系”去了,而我则径直走到刀疤的旁边坐下。和四哥那天的形容一样,刀疤颓了。他看上去目光呆滞,神情疲惫,全然没有了在七班时的精气神。我递给他一盒“一支笔”,他感激地冲我一笑,又缓缓地抽出来一支点燃,这才叹口气指指我的脚镣问:“这是咋了?”
我一摇头,“没咋,刚才才戴上的。寇队说我这属于跨队,让三队的管教看见了不太好。这算个啥,前几天戴了两天大镣子。”
“炸号了吧?”他望着我笑,情绪看上去稍微好了一些。我一摆手,“就我这小身板子敢炸号?我要是炸号的话,不被他们给砸死啊!”
“那是咋了?”
我自己点了一支烟,这才把吴二柱唆使喜全脱逃、喜全跳楼住院、曹队重新调查等一系列他走之后七班发生的事简单地告诉他。刀疤不笑了,耷拉着一张脸,郁郁寡欢地说:“操,真没想到我走了还能错过这么多热闹。唉,以后想看也看不着喽!”
“这还叫热闹!”我刻意岔开敏感的话题,“你不知道砸那个大镣子的滋味!路也走不动,腰还直不起来,一个不小心就得摔跟头。两天时间我脚腕子上都掉了一层皮啊!要不是寇队和监狱局的领导好心眼,我估计我这双腿就得磨费!”
刀疤笑了笑,“行了,大学生。咱俩还是聊聊我的事情吧。再几个小时就打针了,有些事情还得托你办。”
我点点头,“成,你说吧,我能办到的肯定给你办到!”
他叹着气从兜里找出一张纸,“你先帮我看看,这是我写的遗书。你瞅瞅有没有错别字啥的,有的话现在还能改改。”
我记得刚到七班的时候我给他们吹过牛,说别看我一个学计算机的人,但是再怎么说接受学校教育也十六年了。你们要是学习的时候有不认识的字儿,或者是写信啥的需要我帮忙就尽管开口,那简直比眨眼睛还利落。用l市的方言来说,叫做“那都木有啥”!后来我才发现,我这海口夸的是多么地无知和幼稚,因为对于石铺山看守所的人们来说,识字这样的技能只会在两种时刻被需要:被监规和写遗书。
看守所的每一个人都会背监规,哪怕文盲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也可以凭着记忆力把监规背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写字的权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尤其在重刑号,也只有二审已决死囚才拥有这样的权利。
可是想要把一生的总结和满腹的眷恋归纳在一张纸上,那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