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清晨六点。
天才蒙蒙亮起,多数人还在温暖的被窝与周公缠绵,入冬以来第一波强力冷气团的威力,使街道上放眼望去,只有少数早起的行人,以及几只流浪猫狗。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特别注意到他。
他坐在人行道的长椅上,望着远方,眼神极淡、极淡,淡到没有任何的情绪,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感。偏偏,他却又有着一张极出色的容貌,让路过的女人,都忍不住要驻足回眸,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也许,就是这样矛盾的特色,让她移不开目光。
他手中拿着一块面包,可能是由对面早餐店买来的,但他似乎没有朝它咬上一口的意愿,就只是拿着。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他一动也不动,视线依旧停在同一个地方,而她居然也傻傻地浪费半小时陪他发呆。
那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她顺着他目光停留的地方望去,不过就是几株行道树,这很值得他花半小时——甚至不止——的时间去研究吗?
他左前方几公尺处的游民,觊觎的眼神盯着他手中的食物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抢了面包拔腿就跑!
而他,仅仅是抬了下眼,懒得生气,也没有追上去的意愿,浅浅一叹,视线又移回原处。
这人是没知觉、没脾气的吗?
她感到不可思议。
街道上,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他坐的地方不远处就是公车站牌,赶上班、上课的人潮开始聚集,来来去去,免不了朝他投去好奇的注目。他只是静静地,不受影响,相较各有方向的人们,他没有目标的闲逸,显得突兀。
如果不是他的气质不像,她几乎要以为他也是游民了。
看来,他还要耗上好长一段时间,但她不行,她还得上班。
八点整,她准时踏入公司,比基层员工更早。
环顾颇具规模的设计,她前半生的心血,换来了这一切。直到现在,她生命中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再无其它。
底下的员工敬她、服她,但是她却不知道,得来的这一切,意义在哪里?
没有人分享她的成就,没有人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回到家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冷清。
不是她不想改变,而是除了工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会,不懂女人的婉媚风情,不知该怎么曲意承欢,更不明白怎样才能不刺伤男人的自尊心……
妳呀,不适合谈恋爱,只适合养男人,反正妳有那个本钱。
她想起学妹的戏言。
不懂对男人曲意承欢,就只能让男人来对她曲意承欢,别无他法吗?
女强人——
只有她才知道,这个名词背后,代表的是怎样的辛酸,以及数不尽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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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当天中午。
手边的工作忙到一个段落,早就已经饿过头了。
反正也没什么胃口,她随便到公司对面的便利商店买了御饭团和鲜奶。在路口等红绿灯的当口,一只误闯的小猫游走在穿梭车阵中,没有人留意,但是他注意到了,横越路口,在大意的驾驶撞上那小小的身子之前抱起——
吱!
刺耳的煞车声响起,行驶中的汽车很惊险地停在他一个巴掌的距离处,让目睹这一幕的人都忍不住捏上一把冷汗。
他搂住小猫轻轻拍抚,朝驾驶淡淡地点了个头示意,起身越过马路。
她本以为,那只猫是他养的,但是他将猫带到安全处,拍拍牠的身子放掉牠,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这人——好怪。
她一直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见。
那道背影,莫名地吸住她的目光,像是幽魂一般,没有存在感,散发出淡淡地——孤寂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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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下班时刻,滴滴答答的细雨落了下来。
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她甩开笔,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员工陆续下班了,但是她不想太早回去那个空旷的屋子。想了想,她拿起话筒,迅速按了几个数字。铃声响了很久——
不在吗?她凝思,正打算放弃,电话被接了起来。
「喂——」微喘,近似娇吟的软调。
「心影?」以为打错电话,她不肯定地确认。
「学、学姊……嗯……」
另一端,极细微的呻吟,她并没错过,一瞬间恍然领悟了什么——「任牧禹在妳那里?」
「唔……嗯,对呀。」话筒被掩住了。「禹,你停停,我讲电话。」
「……很难。」男人低哑模糊的声音。
「啊——讨厌!」类似痛苦、又似愉悦的娇吟,梁心影匆忙对着电话说:「对不起,学姊,我晚点再打给妳……啊,禹,你轻点……嗯……」
话筒被遗落,撩人遐思的销魂音浪断断续续传来。
她叹了口气,识相地挂上话筒,转身凝视玻璃窗外逐渐增大的雨势。
今年,又得一个人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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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颗雨滴打下来,他逸出苦笑。
连老天都要来凑上一脚吗?
绵绵细雨逐渐转成滂沱雨势,他缓步到邻近住家的骑楼避雨。中午偶然救起的小猫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深怕被遗落。
他无奈回眸。
赶过牠几次,偏偏牠就是执着地认定他。
何必呢?他自己的未来都没个准了,跟着他又有什么用?
淋了雨的小猫瑟瑟发抖,他于心不忍,伸手抱在怀中,给予温暖。
也罢,既然要跟,那就让牠跟吧,他们命运同步。
望着一片潇潇暮雨,他出神凝思。
说出来没人会信,他的处境可不比那个游民好到哪里去,连身上最后一块面包都有人要抢,看来老天是存心要捉弄他了。临时下这场雨,今晚的落脚处还不晓得在哪里——
稍稍由恍惚中回神,怀抱中的小猫挣脱他,跳进雨中,直奔向马路——
他一惊,没多想便追上去。「喵喵,回来!」
刺眼的车灯迎面打在他身上,抱起二次险成轮下亡魂的小猫,他仰眸,隔着雨丝及挡风玻璃,对上一双揉合了受惊、恍惚,以及太多复杂情绪的水雾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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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你要不要先去冲个热水澡?」她结结巴巴,挖空了脑浆挤出这句话来。
看出她的局促,他轻应:「好。」
「浴室在那里,还……还有这个。」她手忙脚乱,翻出一件旧睡袍。「你先将就着穿,明天再去买新的。」
他没说什么,随意点头。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浴室门后,她吁出长长一口气。
到现在,她都还不敢相信,她真的做了这么大胆的事,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不,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雇用。
回想更早之前,在撞上他的零点零一秒踩下煞车,她吓得神魂还来不及归位,目光便撞进那双熟悉地、淡到没有情绪的眸子。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一瞬间,她胸口揪紧得无法呼吸,什么都无法思考,无法克制地下了车,定定站在他面前。
「你,有地方去吗?」
他抬眸回视她,没说话。
「如果没有——到我那里去吧!」停了几秒,深怕他拒绝,急忙又道:「你可以开出条件,只要我做得到,都没有问题。」
说完,她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这一回,他审视了她良久、良久,目光定在她泛着水气的眸子。
而后,他缓慢地、极平稳地回问她:「妳要我做什么?」
「假装……你很爱我……好吗?」她声音微颤,低低逸出声来。「我、我只是……要人陪……想要有人……抱抱我……」
这样一双眼,他并不陌生,那是一双清寂、无助的眼神。
他懂了。
低头抚了下冷得发抖的猫儿,轻问:「介意养猫吗?」
她急急摇头。「没关系、没关系。」
「好。」
「啊?」他答得太干脆,她反而愣住了。
「我说好。妳需要我,我就留下,哪天不需要了,只要一个眼神,我就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