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秋菊站在后门著急地张望,一旁的罗炎静静地立在母亲身边,梅秋菊看看天色,绞紧双手。
“都正午了,怎么还不见小姐?”她忧心忡忡地说。
三天前,小姐托王妈拿了张纸笺给她,说好今天正午要来的,怎么都过了一刻钟,还不见踪影,该不会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她拭去额际下滑的汗,觉得有些头晕,这正午的阳光还真是毒辣。
罗炎感觉母亲的异样,关心地注视她,梅秋菊微笑。“娘很好。”每次看著十二岁大的儿子,就让她既欣慰又难过。
欣慰的是他比一般小孩懂事,但难过的却也是这点,在罗府他们mǔ_zǐ俩和仆人没什么差别,在这种环境下,才会使儿子比其他同龄小孩更像个大人。
她叹口气,思绪飘回十三年前,当年她原是梅府里一名丫鬟,本以为她会一辈子侍奉待她情同姊妹的玉莲小姐,但命运却狠狠地摆了她一道。
她还记得那是三月发生的事,梅少爷带了一大票朋友回来,通宵达旦地玩乐,玉莲小姐还为此生气良久,她总说少爷交的尽是酒肉朋友,每日吃喝嫖赌,看了就令人生气。
一天夜晚,待小姐入睡后,她便预备回房,没想到却在廊廪上遇著少爷的朋友,他见了她色心大起,以武力逼她就范……梅秋菊绞紧双手,脸色泛白,想起这件往事,仍让她非常不舒服。
原本以为这件事会是她这辈子藏在心底的丑陋回忆,但万万没想到,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小姐为此大发雷霆,直说要替她讨回公道,逼罗平雄对这事负责,否则便要告到府衙,罗平雄只好将她迎娶过门。其实,他很高兴她怀了身孕,因为他的元配夫人潘桂花嫁他至今五年不曾生下一儿半女,他很早就想娶妾,但他非常怕老婆,所以也不敢提起,正好出了这事,倒也顺了他的心意。
可是上天却又摆了她一道,没想到她嫁来没多久,夫人竟怀了身孕!她轻叹口气,无奈地苦笑。
原本夫人就对她没好感,认为是她勾引相公,千方百计想入罗府,但基于她怀了身孕,而自己本身肚皮不争气,无法为罗家传香火,因此多少顾忌著她。
但自从夫人有孕之后,对她的态度马上起了变化,成天对她吆喝来吆喝去,把她当成下人一般,若不是她已习惯劳动,恐怕早禁不起夫人的折磨而流产。
梅秋菊叹口气,心想或许当初流产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炎儿至少不用跟著她受苦,虽然他是罗家的第一个孩子,但毕竟不是嫡长子,如今他在府里就像个仆人一般,她这个做娘的,连保护他的能力也没有……
马车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刻展开笑靥,小姐来了!她急忙向前。
罗炎注视由马车走下来一名年约五十,骨瘦如柴的女子,她手上抱了一名小女孩。
那是罗炎第一次见到她。
女孩儿红润的脸上挂著泪滴,小手紧搂著妇人的颈项,身上是粗布短衣,不安地在妇人怀中动了动。
罗炎定定地注视她,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梅秋菊迎向前,叫了声:“王妈。”
王妈激动地快步向前。“秋菊。”
“小姐呢?”梅秋菊向王妈身后张望。“她不是说要来?”
王妈哽咽一声。“小姐她……”她从腰间抽出手巾拭泪。
“怎么了?”梅秋菊追问。
王妈痛哭失声。“死了。”
梅秋菊大惊失色,倏地一阵晕眩,她急忙攀住门柱。
罗炎走向前。“娘──”他忧心地蹙起眉头。
“我没事。”梅秋菊深吸口气,她望著王妈道:“小姐……”
王妈摇头,示意惜儿在场。
梅秋菊这才注意到王妈怀中的女娃儿,不禁掉下泪来。“小姐的……”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泪水夺眶而出,她吸吸鼻子,对罗炎道:“炎儿,带小姐去玩。”
王妈将惜儿抱予罗炎,惜儿摇头,紧抓著她的衣服。“惜儿要和王妈一起。”她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
“惜儿小姐乖。”王妈安抚。
“惜儿乖,要和王妈一起。”她紧抓王妈不放。
梅秋菊对儿子说道:“抱著惜儿小姐。”
罗炎伸手将惜儿揽过来,惜儿挣扎,不断踢腿。“王妈──”她叫喊。
“王妈在这儿。”她安抚地摸摸惜儿的头。
“炎儿,带惜儿到院子去。”梅秋菊吩咐。
罗炎抱著惜儿往后走去,惜儿双手拚命挥动。“王妈──”她哭叫著猛打罗炎,她感觉得出王妈要离她而去。
王妈掉泪,不忍看她。
惜儿不断哭喊。“惜儿乖,惜儿乖,王妈──”她声泪俱下。“惜儿听话,惜儿乖,娘,娘……”
王妈背对著她,泪水不断落下,惜儿的声音已渐行渐远。
“可怜的孩子。”王妈啜泣。
“小姐到底怎么了?”梅秋菊著急地抓著她的手。
“病死的,刚刚才……走的……”
“怎么会?”梅秋菊觉得她快吐了。
“秋菊,你没事吧?”王妈担心道。
“没事。”她顺顺胸口。
王妈拭泪,开始睃说这些年的遭遇。“三年前姑爷去世,你也知道,姑爷是孤家寡人一个,他这一走,小姐只好回娘家住,至少生活有个著落,谁晓得回来后才发现家产都快让少爷给败光了,小姐劝他戒赌,他也不听,不久便把家产都给败光了,而且还欠了地下钱庄一大笔钱,因为还不出钱,便让人给打死了,宅子也被官府查封,小姐为了养活我们这一老一小才会积劳成疾……”她已泣不成声。
“小姐为什么不来找我?”梅秋菊哽咽,这些事她一点都不知道。
“她说你在罗府也不好过,若不是她……”王妈吸吸鼻子。“……她也不会麻烦你照顾惜儿小姐,她担心带给你困扰。”王妈瞧著秋菊一身紫色粗布衫衣,也知道她在罗府不好过,毕竟罗府是有钱人家,却不见秋菊穿著绫罗绸缎,全身上下是平常百姓穿的布衣裳,一双手干裂粗糙,过的怎么会是好日子呢?
“小姐──”梅秋菊哽然,小姐是那么一个善解人意之人,为什么老天如此刻薄于她?
她深吸口气,试著振作。“小姐在哪?我要替她办后事。”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这点钱我还有,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惜儿小姐。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还不知道小姐死了,只以为小姐睡了不理她。”
梅秋菊毅然颔首。“我会好好待惜儿小姐的,而且玉莲小姐的后事我一定要替她办。”她露出少有的决心。
“可是……”王妈迟疑,秋菊毕竟已是罗家人,若替小姐办丧事,罗府的人会答应吗?
梅秋菊看出王妈的疑惑,她抹去泪水,坚决道:“这件事我一定要做,而且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她不会用到罗家一毛钱,小姐在她出嫁时,送了她许多首饰,她都存了下来。
她从手腕上扯下小姐送她的玉镯子,交予王妈。“王妈,这值些钱,你留著。”
“不用,不用。”王妈拒绝。
“不,一定要,你照顾小姐这么多年,你往后的日子我该为你设想。”她硬是把镯子塞到王妈手中。
王妈看著手中的玉镯,一阵鼻酸。“我只想小姐活著,伺候她一辈子。”
“我知道。”梅秋菊黯然神伤,她何尝不是如此希望。
王妈吸吸鼻子。“惜儿小姐……”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梅秋菊承诺道。
“我真舍不得这孩子。”王妈想到要和惜儿分离,止住的泪水又泛了出来。“她一直哭闹著不想来,但她又不想小姐不高兴,她总是小心翼翼的想讨小姐开心,希望小姐的病快好。”
“我知道。”梅秋菊点头,惜儿就像炎儿一样,是个早熟的孩子,但那却让人心酸。
而此时,罗炎抱著不断挣扎的惜儿到后院,惜儿哭闹地捶打他。
“王妈──”她大声哭喊。
罗炎任她捶打哭叫,仍执著地抱紧她。
一刻钟后,惜儿抽噎著,小脸上泪水鼻涕纵横。“惜儿乖,王妈──”她哽声重复著。
罗炎见她哭肿了双眼,鼻头泛红,脸上尽是泪水,遂用衣袖拭净她的脸,惜儿摇头躲避。
他皱紧眉头,执意完成工作,惜儿挥开他的手,尖叫道:“不要──”她将怒气发在他身上。
罗炎没有说话,仍固执地擦她的脸,惜儿气愤地打他。“放开,放开。”她叫喊,在她眼中,他是坏人,她拚命地想挣脱他。
罗炎抹去她的鼻水,惜儿愤怒,突然地咬住他的手腕,罗炎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左手反射地箍紧她的腰。
惜儿双颊鼓起,用力地紧咬著他不放,蓦地尝到一股腥味,她困惑地松了口。
血由他的手腕流出,她的齿印深深嵌在他的右手上,惜儿吓了一跳,一脸不知所措。
“流血……”她嗫嚅。“痛……”她落泪,明白她让他受伤了。
“别哭。”他皱眉,有点不堪其扰。
“惜儿不乖。”她哭道,她抓著他的手,紧张地抹去血迹,张口呼气,吹吹他的手。“不痛,不痛。”每次她受伤,娘都帮她吹吹就不疼了。
他抽开手,抹去她嘴角的血丝。惜儿的泪扑簌簌地落下,“惜儿不乖。”
他皱紧眉头,忍著手上的疼痛,抱著她在院子绕圈行走。
“惜儿不乖,所以……娘不要惜儿……娘……”她伸手环住他的颈项,抽抽搭搭地。“娘不理惜儿……她不要我了……”她打个嗝,偎在他颈边,呢喃著罗炎听不清楚的话语。
罗炎只是不停的走著,不知过了多久,惜儿抽噎地在他怀中入睡,他停下来,疲倦地坐在树下,注视深陷在手腕上的齿印,血已慢慢凝结,阵阵传来的刺痛让他皱紧眉头,看来会留疤了。
他低头注视罪魁祸首,她瘦弱的肩膀因抽噎而颤动著,豆大的泪珠沾湿了她的脸,连她长长的睫毛也带著水气,他拂去她的泪,惜儿蠕动一下,蜷曲在他怀中。
他抬头望著晴朗的蓝天,微风轻拂,院子里静得出奇,他很少如此静下来不动,所以倒有些不习惯,平常这个时候他都在砍柴。
想到砍柴,他瞥向柴房前堆积如山的圆木、树枝,今天的工作还没做完,可是他抱著小女孩,怎么工作?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罗府?娘明明说是以前侍奉的“小姐”要来,不过听方才的话,那位“小姐”似乎死了,看样子,她永远都不会来了。
惜儿在他怀中动了动,呓语著,罗炎看她一眼,又瞥向堆积如山的木柴,他希望这爱哭的女娃儿能快点离开,他没时间陪她在这儿耗著,他还有一大堆的工作要做。
不然,夫人又要发脾气了。夫人规定他必须在日落前做完所有的工作,否则他和娘的晚饭就没著落,还会讨来一顿打。
从小到大,挨打已是家常便饭,他知道夫人不喜欢娘和他,她视他们为眼中钉,只是他从来不懂为何会这样?连爹也不太管他们mǔ_zǐ,他知道爹很怕夫人,对于他们尽量视而不见。
罗炎蹙眉,不愿再想这些事,他轻轻拉开惜儿锁在他颈后的双手,惜儿立刻抗议地呢喃著,她箍紧他,呓语几声。
“娘……”她小巧的鼻子在他胸口磨了几下。
罗炎莫可奈何地靠回树干,双眼望向天空,慢慢地他无聊地闭上双眼,感觉微风轻拂,闻著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身子渐渐放松……
当梅秋菊走进来瞧见他们两人依偎著入睡时,不由得睁大眼睛,随即露出一抹少见的笑容,看来她可以放心了,他们两人倒是相处得不错。
她蹲在他们身旁,微笑地看著惜儿,她摸摸惜儿粉嫩的脸,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她在心中如此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