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九龙
詹美若没料到母亲好大的力气,一个踉跄被推上后座。
“他说是西贡码头?”不等女儿表示肯定,詹美凤满眼凄惶。“说走就走,好狠的心。”
黑白粤语残片的对白放在当下倒也应景,只是詹美凤腮红落得太重,扮作凝噎状未免令人难以信服。
美若有心提醒,又气难平:“谁叫你下午打二十四圈麻将!契爷坐沙发等了一个钟。”
詹美凤迭声催促司机,喃喃抱怨:“最近不知撞什么邪,麻将友连连出埠。徐太去三藩市嫁女,梁太回马来探娘家。前日在尖东遇见明珠,我只是想着过过手瘾……”
美若按下车窗,阖上眼假寐。
哪里是撞邪,分明全世界已经知道华老虎大祸临头,人人自顾不暇,谁耐烦应酬他外室。
“跟了他十二年,说走就走,”詹美凤掩面,“我以后怎么过?”
司机陈叔不忍:“太太……”
美若睁开眼,母亲梨花带雨的俏脸近在咫尺,她不为所动。“现在追去也没用。下午契爷离开之后,我偷偷去了华宅,华家女眷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分批离港。”
她母亲被骇住:“你是说、你是说……”
“契爷早安排好,只瞒住我们。”
车速缓下来,陈叔于倒后镜窥一眼极度相似的母女,“太太,还有一刻钟到西贡码头。”言下之意,去或不去?
“我必须见他一见。”詹美凤毫不犹豫。
听了这句,美若扬眉。
华老虎享受詹美凤十二年青春,又照顾詹氏母女十二年衣食,这场交易谁也不欠谁。今日便是终止日,再做纠缠徒招人厌,理当折返回家打点未来。
詹美若奇怪她母亲还在作什么期待?
“见到他你知道该怎么做?”詹美凤的眼里不无央求。“你契爷向来看重你。”
这倒是事实。曾有无数次华老虎被逗得开怀,狠狠捏美若面珠,赞她“醒目女”。
“知道。”无非撒娇卖乖再加几滴泪。
美若伸手,捏住锁骨处皮绳串起的警哨。那是华老虎送美若的十二岁礼物,据说是他加入警队的第一个哨子。
老头子唯一优点,出手阔绰,十多年来俩母女多得他照拂。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太不仗义,下午从山顶回家,不应该一路上咒他阖家客死异乡。最起码,詹美若心道,圣母玛利亚保佑,最起码让老头子健康活到她满十八周岁。
夜色下的西贡码头,抬眼乌压压一片,分不清天与海的边界。
“大圈哥,四个出入口全部安排好了,新和会的人敢进一步,管叫他们有去无回。”
换作往前,新和会不主动挑衅,小的们只嫌日子寂寞。如今大佬跑路,谁还愿意拿命来博?但求平安,聊作应付。
远处大飞艇上灯光寥落,靳正雷收回视线。“所有人心怀恐惧的时候……”
何平安表情困惑。
所有人心怀恐惧的时刻,正是聪明人的机会。“平安,华叔不在了,华兴还在。”
何平安若有所悟,深深抽口气道:“我再巡一圈,交代小的们,见到人影,不管是谁……”银光闪动,他用力挥一下手中斩骨刀。
靳正雷笑了。他没看错,还是有聪明人。“我和你一道去。”
两人才迈出第一步,靳正雷神色微动,一掌拍向何平安后背,“趴……”
轰天的爆炸声吞噬了他后一个字。不过一息,伏趴在地的两人同时回头,接连又是一声巨响。
夜幕下,泊船码头唯一一艘大飞的气缸被引爆,火舌窜起数丈,数里方圆的海面被点亮,依稀能见岸边憧憧人影。
何平安吐掉满嘴的碎砂石,惊魂未定的眼睛望向靳正雷。
“大圈哥……”不远处有兄弟寻来。
“被新和会抢先一步,反将一军。”靳正雷从怀中掏出随他飘洋的五四式,换匣上膛一气呵成,“该做什么做什么。”说着抄起地上的水管通,猫着腰率先往码头中央摸去。
何平安默默点头,也捡起地上的斩骨刀,向身后的兄弟们打个手势,其他人紧随而上。
刀刃入肉,回抽,血槽里一抹暗红色滴下。何平安不忘在晦暗月光里望一眼大圈哥。他在三角咀海边捡来的偷渡客真正厉害,七八个人围攻,居然没一个能近得了身。
“平安,都是捞偏门,跟谁混不一样?”从华兴分离出去的新和会有不少老相识。
“废话少讲!”何平安一脚踹开趁机偷袭的人,一手挥刀向旧日手足。
眼看周围和兴小的们势弱,何平安渐灰心,不时往大圈哥方向望去。这个大陆佬,遇事总比人多开一窍。
靳正雷示意何平安向他靠拢,两人终于并肩。“你招呼兄弟寻机会先走。”
“你呢?”
“我水性好。”一根水管通被靳正雷舞得虎虎生威。钝器击打肉身,闷哼中又一个倒地。“出去找电话报警。”
平安瞪大眼。
靳正雷微微颌首,一肘将他推出人堆,随即大喝一声,手中铁管直捣他身后一人。
恰在此时,接二连三的轮胎摩擦沙砾的刹车声响起,皮靴踏地声整齐有序,“o记办差!放下你们手上的攻击性武器!重复……放下你们手上的攻击性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