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白茫茫,天色灰暗,正是平城正月的天气。
时至雨水,平城的雪却依然深叠,朦胧了威严壮丽的宫阙,掩没於一片飞雪里。平城位处极北,春秋不显,终年处於大雪之中,此时正值深寒未褪时,触目缟白,雪风刺骨。
明进不禁仰首观望,只见远处宫殿廷绵万里,层层雾雪里,更觉门深似海。明进只穿了一件直裾袍,在如此天气下稍嫌单薄了些,高壮身躯却依然毕挺,任由风雪吹拂,脸上不动分毫,显然平城这寒天雪地对他来说全然无碍,竟似是自小习惯了更冷更寒的天气。
「恭喜六殿下。」
长长的曲尺形廊上,可见相接的主殿气派万千,俯瞰而望更是居高临下,可见整座平城。不时身穿朝服的京官们三五成群走来,权高者先行,位低者後至,却都在经过明进时执礼道上这麽一句。
陵国国都平城,皇宫统称太平宫,自南向北,先入承天门,便见外朝太清殿、中朝宣政殿、内朝凤仪殿,若以一线划分,由凤仪门为始,往北便是禁中了。承天门与太清殿之间有三宫门,一路至宣政殿前,两侧皆是官署府衙之地,此刻正好是早朝刚退不久,文武百官自宣政殿而回,与明进迎面相见,纷纷行礼道喜。
至於喜从何来,那就是如今平城人尽皆知心照不宣的事了。
明进只是点了点头,神色默然,眼神颇有些闪躲,就连动作都是不自在的,对别人半句寒暄也不曾有,微垂着头直行而过,对待一路上所遇的京都皆是如此。
六皇子明进,自小被弃出平城,皇帝下旨终生不得返都,未料半年前一道诏书,忽然将穆国公之女赐婚於此子,命之返都择日完婚。
这弃出去的皇子,从没有回来的,更别说皇帝亲自赐婚了。而且赐婚的对象,完全不是普通官家之女。
穆国公府,楚阐姚氏。明进久离平城,也知道这是怎般的人家。
楚阐姚氏,历经数个朝代的世家,当今世上谁不识得,就算不了解其中历史,也该知道千年门阀隐含着如何盘根错节的势力,又是如何根深蒂固的高贵大气。
本来皇帝给皇子赐婚,无论许了怎样的家族,那也只有别人辱没了皇子,却断没有皇子高攀的道理。明进脸上不显,心里却清明得很,这穆国公府地位之高,反倒是自己这落魄皇子配不上了,如此一来,皇帝的意图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一路行至凤仪门,再过便是禁中所在,属於皇帝起居之所。宫城之北,禁宫之地,自然戒备森严,侍卫轻甲武装,面容肃穆,沿着宫门排了一列,明进在几步前步伐一顿,已见一侍卫上前拦下。
「无御赐腰牌,不得进金马门,请六皇子殿下见谅。如若六殿下是来谢恩的,陛下说了,免谢恩之礼,请殿下回罢。」
被禁军侍卫挡着,明进的脸色有些尴尬,嘴唇动了动却也没有说甚麽,转瞬便是孤僻沉默的模样,垂了头不作一言。
明进身长八尺,高大非常,五官深同刀刻,站在那里,如同冰雕朔像一般。侍卫被盯了半晌,就见明进默默转身,自始至终竟未说一话。
「唷,这不是六弟麽。」一转身行了几步,就见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迎面走来,头戴长冠,一身貂皮氅衣煞是贵气,身後跟着两个年纪相若的青年,虽同是直裾交领深衣,腰束下蔽膝饰玉,观其二人的神态举止,甚至是衣饰的用料都显然比说话的男子低了一级。
这几人,明进自然是识得的。他顿了一下,不情愿地止步,唤道:「三位兄长。」
站於最前的便是今上的二皇子明翰,为襄平郡王,母贵妃姚氏,地位仅次於皇后,在後宫也可说是一半遮了半天;舅舅姚普任提调司,四品以下的官员皆由之升迁,权力不可小觑。如今朝中,皇子之间,二皇子也是最风光的一个,多年前就封了郡王,势头如日中天,虽皇帝至今从未提及立储君的意欲,可朝廷百官还是看着的,二皇子便是众人心目中的大热人选。
至於二皇子明翰身後的三皇子明宪与四皇子明楚,则没有明翰那样的家世了,母亲不过是位阶不高的宫妃,说话自然不及明翰那样肆无顾忌,可即便如此,处境也比无依无靠的明进好太多了。
不受圣宠、又被生母所累,自小流放到百里外的白岭,在平城半个亲信都没有,要不是皇帝突然下旨赐婚,恐怕根本无人记得当今陛下还有一个六皇子。
明进目光默然地回望眼前的人,明翰也同样在打量这个从白岭回来的弟弟,微微抬起了下巴,嘴角勾着一丝笑意,虽没有明显的嘲色,那傲然神态却是昭昭明明,他看不起他这个六弟。
天家无亲情,同一母所出尚是如此,何况异母所生,那情份比陌生人可能还不如。
明翰显然不是个会擅於隐藏之人,或许他只是觉得他的六弟不值得他虚情假意地周旋,所以他说出口的话丝毫不客气:「六弟可能久居荒野之地,对宫里的规矩不甚熟悉,我既是你兄长,便多提点你一二。你无爵位在身,可知是不能随便入宫的,每逢朔日,来给皇后请安一趟便是。你又不懂政事,父皇哪有空闲见你,以後还是省点力气,在新府里好好待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