攘开魏可孤青绢的衫子,只见他的胸膛成了一片紫青,而正中的檀中穴上,晕出了三个指头大的黑印,梅童吃了一惊即使到后来,仍旧惊诧不已,仍旧不能够置信。
这样的伤痕,是教一种极罕有的点穴法所造成,名做“三星指”,天底下能使这手法的,那几乎是没有了。梅童知道这些,是因为爹普经仔细告诉过她,而爹正是能使“三星指”的高手。
怎么那贼女也会三星指?功力或许不足,手法却与她爹爹如出一辙!难不成懂得这门武功的,天下不止爹爹一人?可是爹明明说过,三星指使只有师租一家有,师租早已仙逝,也不曾听说,爹从前还另有同门……爹对于前尘往事,向来难得说上几句,似乎胸中埋著有一段隐痛……思来想去,半天也不能懂,农家这带,梅童觉得形势不妥,急着要走。
她望着魏可孤许久,凝着一张面色。穴道若不得解,不消几个时辰,他使会一命呜呼,要救他,那也得是个能解三星指穴法的人……她能。
自小跟着爹习武,爹的一身本事,她纵没能学上十分,也有个五、六分,三星指的点穴、解穴法,算来她也有几成的实力……但是,她干嘛救他?这小子一路跟秦王、厉恭,甚至于那贼女,都扯上了关系,她对他的一场恼恨还未能消呢,有这下场,算他自找的!
这么一想,窦梅童把那匹红膘马的缠绳一揽,拨过身,断然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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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个人是青冷的,死死的,体内却在滚啸,气流、血流像是烫红的人,五脏六腑里到处冲撞着,烧过了全身。
黑压压的意识里,迸出来一些闪烁的记忆……气血交迸这样的苦头他当年吃过,耳边昏昏的仿佛又听见了,那苍老沙哑的声音,在狠叱着他:“小子,你可要挺住了!老婆子我趁着死前,把毕生独门的功力尽输于你,可你得先受那气血翻腾,倒行逆施之苦,倘若你熬不过,一口气断了,送了小命,你也只能怨自己己少了那一点根基、那点福分……”
顿然那道火流,滚过他的四肢百骸,像是烧着、割着、撕着他,那剧烈的痛楚把他整个人都匝住了……贺婆婆,我受不了啦“嘘!没事的,你好生躺着……”忽然有双清凉的小手把他压回去,他满头是豆大痛苦的汗珠,被那手儿抚过去,它点住他身上三处穴道,他体内那把火似乎烧得小了点……他昏昏昧昧睁开眼来,眼前一张脸,一张年轻明艳,少女的脸,有着绝丽的眉眼,镶嵌得深又分明。她看着他,袖情紧张,又似带了一抹不太情愿的关切色。
“你是……是谁?”他喘茗问。
“傻子,我是窦梅童还会是谁?”又具那种含嗔的稠子,总像在恼着他,怪着他,可是他每听进耳里,心坎儿就仿佛被搔着了一样,像有一只纤纤的玉指甲,从他胸口刮过去他哆嗦一口气,又闭了眼,一时间,躯体上的痛苦油然给一种喜悦的,满足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就知道,她会是个姣姣好好的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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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带已是扶风郊区,距长安约莫一、两百里,烟林漫漫,十分的荒渺。但是梅童自小随爹爹出人此地好几回,颇识得一些路径。
原来她爹有位方外之交,就在这山里凿壁做了道房,修行起来。道士为人带着古风,梅童就近过来,还盼这一、两天老迈能托庇托庇。
然而穿林务崔的来到道房,却见荆条编成的一扇门半倾下来,屋里的石九百椅,合着一座香炉,都蒙了尘,才发现道士不知在何时,已出门远游去了。
这也无妨,梅童照旧进了屋,寻出烛火,忙进忙出一阵子。现在,她盘膝坐在那儿,肃肃然望着躺在石床上的魏可孤。昏红的火光在他胸口上跳着,使那片胸膛看来像在起伏急喘。
才半灶香的工夫,他的情况便又加剧了几分。
梅童对自己板着脸从她在农家把魏可孤千辛万苦的弄上红膘马,赶几十里路到这里,又千辛万苦的,像欠了他似的,把他弄下红膘马,拖进这石室来,她始终都是板着脸,不知恼的是他,还是自己。
她这是在做什么?这个人合该丢在那儿不理他,为什么她就不能干干脆脆的走掉?偏要回头又着他,似乎她还真暗暗地在担心,偏要让那多管闲事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扣她的心要是丢下他不管,他就死定了……石床上耶魁伟的身躯猛震一下,跟着又开始抖索。梅童轻喊了声“唉呀”,跳起来到床边去。
沿途她为魏可孤点了好几次穴,先以为能暂时把他的情况控制住,怪的是,他自身体内却有一股极强大,又极怪异的内力,每每又把她点的穴冲开来。她不禁怀疑,这小子学的,究竟是哪家子的功夫?
见他科得凶,梅童连忙又拍了他三处穴道,他却忽然睁了眼,茫茫看着她,咕脓着问她话。他是失了神智的,但有一刹那,他那双眼恍憾掠过一抹意识,重又开了眼,唇边,竟然:有一丝微微的笑意。
梅童有些发愣,良久望着他。他檀十穴上的三个印子,越发阴深了,一路渐晕到腰部:他的腰窄而挺实,向上扩展成宽且厚的肩膊,那片胸膛有着很硬的质感,像岩石可以敲出声响来,充满一种男性美……忽然梅童约两道目光羞怯起来,闪烁地从这青年男子的身体移了开,却仍然盯着他,那张古铜色的脸庞……最引人注日的是他一对飞眉,生得浓长,他的一股英侠之气,都在那对眉上,他的嘴又是有棱有角的,然而饱实的唇却使那棱角变得柔和了,那眉宇变得可亲了:有远成不了一个刚冷无情的人……梅童摸着怀裹那块羊脂白玉,心头一阵激荡爹的贴身之物,还是这个人从玄武门的混乱裹带出来,完好交给她的,就算她表面上做一副严厉状,内心却不能不感激他这一桩。
也许还不止这一桩……想到这里,梅童不怎么情愿了,却明白得很,那贼女企图暗算她的时候,是魏可孤及时把她抱开,躲过那弹子,是他救了她……但是他干嘛把人家抱得那么紧,而且抱那么久不放手?
被他臂弯紧紧圈住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梅童被记忆襄那股男子烈烈的体温又包围了,登时满脸都在发烫,孩子气的羞恼起来,抬了靴子去踢魏可孤一脚,便掉头往外走。
“贺婆婆”
他突然大叫,把梅童吓一跳,回头见他整个人在有床上剧震,像体内山崩地裂似的。梅童一下忘了羞恼,也不敢再闹孩子气,赶回床边。
果然,她点的三穴又给冲开,压不住他。救他要快,她很清楚,其实方才盘坐运气,她早准备好了。
把魏可孤从床上扶坐起来时,又累得她抱怨天知道怎么这小子块头这么大?贺婆婆又是谁?是把他奶成像头金刚的姆妈吗?
找着了一件事儿笑他,梅童开心了,吃吃笑着盘腿坐到他背后去。行啦,本姑娘救你就是,这种举手之劳……三星指既是梅童的家学,她自不当什么难事,心情非常轻松,双掌一抬,拍上魏可孤的后心猛然一股内力,把她震得往后跌了出去,很难着的趴在地上。
这……这魏何孤体内是装了什么机关?好惊人的内力!居然在他昏迷之下,还能有如此强烈的反弹!她两条手臂都给震麻了,几乎动不了。
可恶!扶着腰挣扎起身,有点气急不平地爬回有床,重新回她位子坐好。她不信邪!凝神调了气,再度向魏可孤发掌又是那股内力,强而紊乱,她顶多抵挡了一下,又被震开来……这回算稍有进步,人只翻到床边,没滚下地,不过姿势上又更不雅了点,像只翻了肚的蛙,半天坐不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她解穴的功法是爹也夸口的,他那什么内劲,这样顽强的抵抗她,连着两次把她弹开!是嘲笑她火候不到家吗?没本事料理好他?
梅童是最不服输的性子,被激上了,什么也顾不得,非摆平魏可孤那虎虎有力的内劲不可。就不信她和一个昏死在那儿的人比内功,还会输给他!
咬着牙生回去,她颊上起了点冷酷的抽捂。一回不行,就来两回,两回不行,就来三回、四回……无数回!总之,她她跟它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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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体表面那种阴恻恻的寒意消失了,但是体内……体内的乱流,却仍然嚣狂,处处灼烧他。浑噩里,他又感到有一股外来的力量,三番两次强权人他体内,总和他内在起冲突,却是固执的,倔强的,说什么也不放弃。
终于,内外相冲的两道力量,在他体内的某一处关道,蛮横地对撞上了他像体内打起一道霹雳,整个人霍地一震,醒了,颤魏魏睁开眼睛……倒在他身后边的,一动不动一位姑娘家,不就是窦梅童吗?可孤气力衰竭,惶惶然出声问:“窦姑娘,你……你是怎么了?”
得不到丝毫反应,急了,颤手伸出去,正好碰着她的脚,便拉着她那只脚喊:“喂,喂,窦姑娘,你没事吧?”
这……这个呆子!梅童人趴着,哆嗦地咬牙,他让她敬一歇不行吗?这大半夜卖了命为他解穴,把打出娘胎以来的力儿、气儿、劲儿差不多耗光了,现在她浑身是轻飘飘的如烟似云,想端他一脚也力不从心……也不想想他一个大男人,把人家裙底下一只小脚这样抓着,要传出去,他羞不死,她可没脸做人了!
从梅童弯曲的臂弯裹她的脸还埋在那儿传出一个软软的,但相当清晰,值得警惕的声音,“魏可孤你不把你的臭手拿开,我割了你那只没家规的手!”
先以为地出了意外,晕厥过去,现下听见她说话她说什么都没关系;可孤心头一宽,手松了,人也跟着往有床瘫下去。
感觉到不对,梅童扭过头。“你又不行了吗?”她慌忙爬回去查看,只见他双眼紧闭,气喘得又短又急,脸灰灰的,犹未好转。
“喂,拜托你争气点!我一晚上帮你解穴,吃奶之力郁搬上了,好不容易才把你中的这三星指穴法冲开来,你要又倒下,我……我可也没力气再救你了!”说到后来,那哑了的嗓调,像急得要哭了。
可孤睁开一只眼。“三星指?你帮我解了穴道?”
对于自己内功的路数,可孤岂有不知的道理?不禁一吓天老爷,她势必耗尽了自身的真气:同时他也敏感地听出她那不寻常的语气,她对于他……似乎抱着那么一点关心,顿时他感到一颗心欣喜了起来。
“窦姑娘……”他歪在那儿,颤然抬起半褪下去的袖子,断断续续说:“我袖……里头有颗“还神丹”,是专治气血失调,元种耗竭的绝世奇药,你帮……帮我取出来罢。”
“怎么不早说?”梅童埋怨道,她就怕只救了他半截,接下来功亏一簧,既然有治他的奇药,总算她可以安心。忙从他袖裹摸出一只小银瓶,倒出来机伶伶一颗指头大的乌丸,果然一股幽沉的异香。
“窦姑娘,你帮我解穴,耗了内力,床快把这丹丸服下吧。”可孤竭力说。
“什么?”梅童眼一瞠,马上晓得这小子不但损伤了元神,连同脑子也伤了。她自己也还喘着,半叱骂,“该吃还神丹的人是你,不瞧瞧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节骨眼还装慷慨”
“不,宝姑娘,你吃”就这一句,可孤也不商量,手一抄,朝梅童的嘴巴扣去那颗还种丹滴溜溜地滚人她口襄。
梅童噎着似的呆了。这小子不想活了,还种丹便只一颗,她吃了他就没得吃,没得吃他搞不好仓死……可恶,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救他,怎容得他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
偏偏那还种丹人口即化,稍一踌躇,已在舌下化去了一半,梅童一急,哪还能够考量?
奋力地扑上去,一张嘴儿重重盖上魏可孤的嘴,趁他吓得口一张,把那半颗还种丹送人他口
里,还给了他。
可孤只觉得眼前乱啾啾的,冒出许多小乌来,这和气血失调全没关连。他身体给窦梅童压着,嘴给她封住,口鼻间所闻尽是她如兰的吐气,她双唇紧紧、密密覆着他,他尝到一种香泽感,是女人的,她的……滋味。
他会死。
就在天旋地转的片刻里,半份丹丸咽下去,忽然小腹开始冒热,正是还种丹药力发作了,给人带来一阵一阵的昏热怔松,两人折腾过一番,都支持不住。
可孤下意识的伸手,把梅童拥在胸前,悠悠闭上眼睛,先沉迷了过去。梅童吃力地仰起头,待要睁开,却觉得人一阵胭乏,力气全失,一倒回到魏可孤怀里,也跟着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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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悔童在搔他,搔得他的胸口又床又痒,好顽皮的姑娘!可孤笑着出手去抓她,喝,炮着了他霍然睁眼,醒来在一个幽暗的石室里,一条狭小的走道通出去有些光……他怀裹果真有个女孩,原来她松了的发丝鼠窜地敬在他胸口上,梦裹作弄他。
可孤还没来得及动,她先蠕动了起来,也醒了,先是半晌没有反应,忽然在他下巴底倒抽一口气,一下疯狂挣扎,一边叫喊:“魏可孤,你好卑鄙你干嘛压住我?你想做什么?”
“窦姑娘……”他略有点难喘,微弱地说:“我没压住你,是你压住我……”
她那玲珑的身子由他臂间滚了出去,在石床远远一端坐起来,拢头发拉衣服,人是老羞成怒。
“都是你,呆头呆脑的!只有一颗还种丹,吞下便是,自己的命快不保了,偏还要硬塞给我,害得我我”她骤然满面通红,说不下去。
昨夜的整个情景,荡在脑子里,她双唇丝丝地发麻起来,仿佛又和他贴近了脸,两嘴密合在一起,他的鼻息是热的,唇也是热的,又有点软柔,有点湿润……她又觉得身子骨没了气力,在发软。
那些个周章,可孤当然也都有印象,脸孔也烫了,更是讪然,可是想到梅童奋力救治它的那片心意,心头却是温暖的。他呐呐道:“其实昨天晚上,你也不必急成那样子,那还神丹,我鞍袋里还有一大包……”
“什么?”梅童叫道。可孤已瞥见搁在床下他的皮鞍袋,想必是梅童昨天自红膘马上卸下,拿进来的,他下床去翻找,找出一只油布包。
“在这儿!”
掀开来挤得满满一袋子的药丸,即使三代同堂吃到下辈子也吃不完!梅童这时候头昏眼花,手脚更软了,全是气出来的!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这个人,总把最重要的事留到最后才讲吗?”
“姑娘请息怒,”可孤连忙向她拱手,“无论如何,昨天多蒙姑娘”
话陡然一断,他仅在那儿,旷一双眼睛呆瞪瞪望着她,走道口一股光色透进来,正照着她,它的脸……黄腊色的,两道粗眉依然是外八字,不好看的一张嘴,不好着到像是故意涂成那样子……昨天那副明艳姣好的容光哪里去了?
“姑娘,这是你吗?”他迷迷惘偶问着,有些失望,又有些疑惑,“可是昨儿个,我看到的明明是姑娘一张很美的脸,不是这样子的……”
一听,梅童的面色条地沉下来,跳起来寒声对他说:“你在作梦,昏了脑袋!我天生这副样子,你嫌我丑吗?也同那些好色之徒一样的瞧不起我?我当你是个敦实的好汉,和别人总有些不同,没想到你肚里也只是一副俗肠!”
可孤回过神,非常惭愧,“姑娘说得对,是我昏了脑袋,必是我于昏沉之中看到了幻象,以为是你不过,我绝不是赚床丑,更不会瞧不起你!”
“你不嫌我丑?”梅童冷笑。“你指望我会相信?我处处受人嘲笑,被人说得一文不值,全为了这副长相,众人皆日我丑,你又有什么不同?”
“那是他们不识得姑娘的长处,领略不出姑娘动人的地方!”可孤急辩道。
“笑话,我只是个丑八怪,我有什么长处?又有什么动人的地方?”
“天下人形形色色,没有完全的美,也没有完全的丑,总是各有特长,姑娘头一点:“他一顿,脱口道:“就是身材好。”
末了一句,马上引来叱啐,“不要脸,讲到人家的身材上头来!”
可孤忙着解释,“我的意思是,姑娘生得亭亭玉立,风姿一等的迷人,是少有人及得上的。”
那头静了一会没作声,然后勾起眼来瞟他。“是吗?那……还有呢?”
“还有……”可孤儿她眼波灵灵流转,心一动,虔诚地说:“姑娘眼神明媚有光彩。”
那对明眸垂下去,被长睫毛掩住了,她低低的又问:“还有呢?”
他回忆那使他心跳的时候,有些服然吞吐。“姑娘……身上总有一缕芬芳,真真的沁人心房。”
跟着人也别过去了,背对着他,也不说话了,垂头捏弄一双手,由那绣着金鹏鹄的衣领口露出来半截颈子……可孤猛觉得心血汹涌起来。
她虽生着腊黄脸儿,额上的肌肤却是白腻腻的,这会儿大约是脸红着,那颈子也从白腻之中透出一丝粉红,更显得粉嫩晶莹。
怎地会有这样大异其趣的差别?可孤心头想着不能懂,半天没声波响。
梅童回过头,见他痴痴站在那儿,动也不动,迳望着她,她脸上又一红,低声又娇笃起来:“又一副呆相!骨碌碌盯着人家做什么?难道那贼女的三星指真把你伤得这么重,命魂还没回来?”
可孤一醒,才仿佛打通了血脉,挪动起关节来,略略尴尬地说:“我已经没事了,多亏姑娘相救……”他忽地眉头一锁,“你说那三星指,究竟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