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直到贾旭应召而来,钱三疤的这个疑问依然没能得到解答。
贾旭一到,唐成就开始雷厉风行的下起了谕令,东院儿即刻向本县辖区各里下发文告,着各里察举本里范围内最善种田的老农一至二人前往流官村议事,除此之外,凡地方有精擅木工者亦一并察举前往。而钱三疤领受的任务则是派人往各里送这些文告,并将各里察举出的农人及木匠护送到流官村。
听到这样的谕令,钱三疤与贾旭两两对视之间莫名所以,召集老农及操贱业的木匠……议事?自打他们记事以来何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这些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他们知道什么事儿,又能议什么事儿?更别说这道文告还是县尊大人以自己的名义“请”他们来的!
邪性啊!自打唐大人上任以来霹雳啪啦就是一通雷霆手段,一百多个奚蛮说杀就杀眉眼儿都不带眨巴一下的,他何曾对谁这么客气过?而第一次领受这等待遇的不是乡绅也不是富贾,居然是一群两腿抹泥的农人和走村串巷的木工!
对于他们的疑惑唐成也没多解释,特特又嘱咐了钱三疤务必交代公差要对农人及木匠们客气有礼之后,挥手让他们即刻去办。
钱三疤和贾旭虽然不明白唐成这道谕令的用意,但他们却熟悉唐成的行事风格,领命之后不敢有半点耽搁,仅仅三柱香功夫后,十二个公差就已策马出城而去,这其中有九人就此开始了他们的公差生涯。
五十多岁的李农人如其名是个一辈子跟田地打交道的老庄户,他那沉默的性子和闻名方圆十余里的庄稼把式同样出名,许是父母起名起对了的缘故,自打第一次扛着沉重的犁铧跟老爹一起上坡开始,李农就对庄稼地里的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历经几十年的积累,犁、耙、耱、耖、耧车等农具一到他手里就跟活了一样,不管是种粟、麦,还是黍、麻,同样地力的情况下他的收成总要比别人至少高上一成,此外至于畎亩、代田这样的田亩调配安排也是再合适没有的,久而久之,左近的庄户们每年就瞅着他了,他种什么大家就跟着种什么,他地里怎么安排大家就跟着怎么安排,一准儿错不了。而李农在务农庄稼上的名声也就这样传扬开了。
这是个将近晌午的辰光,在地里忙活了一上午的李农觉得后背心起了一阵燥热,遂就收了手中的农具走到田边儿歇歇。
说是歇,蹲在田边的李农手上也没歇着,田埂下身子附近稍微大些的土块儿都被他顺手给捏的粉碎重回了地里,浑不在意这样的天气里这些田土都冰成啥了。
人勤地不懒,田地里的事情没个止境,想干的话永远都少不了有活儿,类似这样的习惯李农已经保持了几十年,想改都改不了了。
以往的时候他就再有不顺气的事情只要一到田地里就好了,脚下踩着厚实的田土,看着一行行青青的小苗一天天长大,对于李农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他心安底气足的事情了,可是今天的他虽然就蹲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块儿田土边儿上,心里还是不宁定。
老天爷真是要大收人哪!这天儿都旱成啥了?抬头看看四周的田亩里许多冬麦都已经干死了,他这地里虽然强些,却也仅仅只是强些而已,看着那些麦苗无精打采的泛黄,李农心里除了担心焦躁还有刀割一样的难受。
先耕,再耙、然后上耱,尽管李农倾尽所能的将每一种可以减少田土水分散发的手段都用上了,终究还是拼不过老天爷。
由眼前的田土想到阎王爷要大收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的李农低下头的时候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哎!不管是察风色还是观云气,老天爷都没个要下雨的意思啊。
对于雨雪已经绝望的李农莫名的想到了张二狗说过的那番话,长着一身懒肉的张二狗是村子里最有名的一个二混子,也是个宁肯扔了脸面出去讨吃也不愿上坡种地的人,前五六年的时候这个混子不知怎么混过了锁阳关,靠着一路讨吃竟然往南跑出了妫州地界,听回村探亲的徐大先生说,那可是有五六百里远了。
五六百里!乖乖呀,那可不是到了天边儿嘛!对于村里这些一辈子都没走出过百里地的农人们来说,这简直是个无法具体想象的概念,李二狗由此也一跃成为村里最见多识广的人。
被当做流民从幽州遣回原籍的李二狗不等屁股上打板子的伤好利索,就开始迫不及待在村中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吹嘘起他这次长征途中的见闻来,顺带混些吃食填肚子。其间李农闲着没事也去听过一回。
他对李二狗所说的关内城里大媳妇小娘子长的如何俊相,穿的能露出半个胸脯子的衣裳如何勾人没什么兴趣,唯一让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李二狗曾经提到的那一片好田地。
按李二狗所说,他看到的那可是望不到边儿的一展平土,几十亩几百亩平坦坦的连在一起,说到这个的时候,吐沫星子直飞的李二狗嘴里的啧啧声就没停过,而李农的一颗心也是跳的直蹦直蹦的,世上真能有跟村里的坡地不一样的田土,世上真能有这样一展平的田土?
要是有了这样的田土,还担心什么下大雨带走了田里的土?要是能种上这样能保住土、保住水,保住肥的田亩,凭着自己的庄稼把势,一亩地的收成最起码能提高一成五……不,至少也有两成!
但任是听的心里直跳的李农怎么费心思的去想,五十年来没出过村外五十里的他依旧想象不出那一马平川的田土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但这不妨碍他扔给了李二狗一个白面蒸馍,李农的这份出手直让旁边听热闹的庄户咂舌不已,看这白乎乎的,这可是用纯白面蒸出的馍馍呀,还那么大个儿!
素来过日子谨细的李农今个儿是怎么了?
没理会村邻们诧异的目光及议论,李农扔了白面蒸馍后转身就走,就为李二狗告诉他世上还有那样的田亩,他觉得自己这个蒸馍给的就不冤!
当晚,几乎是从不做梦的李农做了一个梦,梦里隐隐绰绰依稀出现的就是一大片展平展平的田亩,而他则抗着那架用了十多年的犁铧走在这样既能保土保水又能保肥的田地里,虽然梦里的那块田土依旧看不清楚,但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了许久之后,李农依然能清楚记得他在梦里的那份无与伦比的狂喜。
田土不仅是朝廷根基,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在李农这样的人心里,好的田土甚至比他的命更重要!
庄户人天天受累,上榻就睡又能有多少梦?但自打那天之后,李农就经常做梦了,而梦的主角无一例外的都是那片看不清楚的展平土地。
就在今天,面对着自打记事以来就没遇到过的大旱情,看着眼前高高低低的坡地,李农自然而然又想起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平田。
“要是……”,李农的喃喃自语刚一出口,就被儿子的叫喊声给打断了。
憧憬被打破的李农心情更烦躁了,“叫丧啊!”,顺口粗声粗气的回了一句后,扭过头来的他随即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紧随其后的就是犹自带着憧憬余韵的脸上猛然升起一片惶惶的不安来。
跟在从坡下走来的儿子身后的不仅有方圆最大的头面人物邹里正,更要命的是邹里正身后的那个竟然是个穿着皂服的公差。
庄户人家怕的是什么?里正找来就已经了不得了,更别说还有靠着王法的公差,这……这是怎么了?
攥着手里的那块团土,李农惶惶的从田埂上站起身,他不敢看那穿着一身官衣的公差,只是瞅着邹里正慌慌的问了一声,“咋?”
“老哥,恭喜你了”,邹里正一笑的笑容可掬,“城里的县尊老爷请你去流官村议事,就是商量事情”
“啥?”,轰隆一下脑袋里就是一声炸响,手中猛然一紧的李农丝毫没意识到那块团土已经就此碎裂,化作细细的土面子重新流回了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