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县尉竟是真心欢迎自己来的。尽管呼梁海地表现让唐成有些意外,毕竟每个当官的都希望压在自己头上的人越少越好,对于他这样的县尉来说,若依着常理该是恨不得出缺地主官永远也不要上任才好。像眼前这般的情况可着实是少见,至少依唐成在山南东道各级衙门厮混的经历来看确是如此。
意外虽然意外,但是在短暂的意外过后,唐成还是感到高兴,对于他这县令来说,县丞及县尉实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两人若能与之同心,办起事来自然是事半功倍。要是他俩不肯配合的话,那光是人事上就把人磨死了,更别说干事了。眼前这县尉呼梁海既然是这么个态度,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好事儿啊。
一念至此,唐成脸上的神情也愈发的和煦了,上了他带来地那辆颇有些敝旧的马车后,唐成温言谈笑,对呼梁海甚是亲热。
一番寒暄之后。脸带笑容的唐成不经意之间问起了龙门县丞。既然前面就已得了自己赴任的消息,且是县尉已经来迎。按照正常的官场惯例来说,那县丞也断无不来的道理。而今其人既然没来,那可就不是一个好信号了。
“大人初来赴任有所不知,本县县丞出缺已近十年,吏部倒不曾补充调任”,言至此处,呼梁海咳咳的干咳了几声后,这才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续道:“大人甫抵任上,有些话下官本不当现在就说,无奈吏部批复照准地文书已经到了,却也不得不说”。
听说本县县丞出缺唐成心中还是一喜,这是好事儿啊,少了这么个佐贰在中间掣肘,他这县令当起来可就方便了,因是如此,他地心情实在不坏,闻言笑着点头道:“呼梁县尉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下官乃是河东道慈州人氏,现今家中尚有一七旬老母居于祖宅由内人领犬子奉养,三个多月前犬子有家书送来任上,言说老母年事渐高,身体也日渐衰弱”,呼梁海说到这里时低下了头,声音中已带上了哽咽,“家母只有下官一子,而今年事日高来日无多,身为人子却不能侍奉膝下实是愧对亲恩,因念及于此,下官于接到家书之日未久便已向吏部呈文请求致仕,前个儿吏部给了回复,言说下官所请照准,只需大人副署即可”。
随着呼梁海的话越说越多,唐成脸上地笑容却是越来越少,对于他这个县令来说县丞出缺固然是好事儿,但要连县尉也一起走了可就是搞笑了,一县之内县令、县丞、县尉三人乃是各司其职,如今缺了一个,还有一个要跑,只留下他这个刚刚到任的光杆司令算怎么个事儿?
这龙门县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怎么当官儿的都巴着心思要跑?
见唐成脸色沉了下来却不说话,心中一凉的呼梁海声调愈发悲怆的促声道:“百行孝为先。子欲养而亲不待更是身为人子之大恸,还请唐大人成全下官一片拳拳奉孝之心”,说到这里时,那呼梁海也顾不得这还是在车上,抬腰之间就欲行大礼。
看着呼梁海一脸急促的恨不得拔脚就走,唐成没伸手去拦他行礼,将身子稳稳的在抱枕上靠好后才平淡声道:“六品以下官员地升迁调转皆有吏部一言而决,呼梁大人要致仕。吏部准了就是,还需本官副署什么?”。
“本县县丞出缺,大人也是初上任,吏部的意思是大人若需下官留任佐理,则下官便需再留任,若大人认为下官能走,则下官即可致仕”。
唐成好歹也在山南东道的各级衙门里呆了不少时候,从吏部公文里听到这样的回复还着实是第一次。这帮子滑头可真会踢皮球啊!
听完呼梁海的话,唐成沉吟了一会儿后出声问道:“呼梁大人接任龙门县尉有多长时候了?”。
“七个月零二十三天”,呼梁海的声音没了悲怆,倒有几分发虚。
连具体的天数都计的这么清楚,看来这呼梁海在龙门县还真是度日如年。唐成沉吟之中也越发好奇这龙门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如今看来不仅是本地官员不愿意留,只怕其他地官们儿也不愿意来,否则吏部又何至于给出如此荒唐的回复。
“龙门县虽正是用人之际。但呼梁大人既然执意要走,本官也没有强拦着的道理”,强扭的瓜不甜,与其让他别别扭扭的留下,反倒不如放其走了干净,这是唐成早就打好的主意。言说至此,坐正了身子的唐成前倾着紧紧盯住一脸喜色的呼梁海沉声道:“不过本官在那公文上副署之前,呼梁县尉总还需将本县诸般情况一一说清楚了才好”。
“那是。那是”,一脸喜色地呼梁海连连拱手不已,“多谢大人,多谢”。
两人再次坐定之后唐成就没再说话,靠在抱枕上微闭着眼睛静听呼梁海说话。
正是通过呼梁海的介绍,唐成才知道若单以面积而论的话,拥有着山地及部分草原的龙门县实在比内陆地区许多的上等县还要大,甚至是大地多。而以人口论。有着近五万人口的龙门县也算不得太差。毕竟这时候的岭南乃至后世云贵边界地方的许多县仅只有两万余人。
然则龙门县辖境内地四万多人其构成实在是有些复杂,这其中居住在山地的基本都是唐人。而这两万多的唐人中本乡本土的并不多,其他的除了少量被流徙的犯官及其家属外,更多的则是从内陆地区来的黑户。唐起代隋定鼎天下之后采用地授田制,即向百姓按人头授田,随后据此征收租庸调赋税。经过隋末大乱人口减少,初始时授田倒也给的足,而今七十年承平下来,随着土地兼并及人口激增,朝廷掌握的土地就越来越少,授田自然就越来越不足,这时代农业技术又远远算不上发达,其结果就是许多人家田少人多吃不了饱饭,由此就有许多人甘冒被官府视为流民拘捕的危险跑到这地广人稀的边地来讨生活。龙门县山地贫瘠,这些人来了之后也就是勉强有口饱饭吃,纵观整个山区的唐民实在是瘠贫的很。
除了这一半的百姓之外,另一块儿大地人口组成就是草原上地奚人,论说这些奚人本该属于龙门县以北的饶乐都督府管辖,毕竟饶乐地区乃是五部奚人地聚集地,而饶乐大都督本人也就是受朝廷承认并封赏的奚族之王,饶乐地区论面积约与中原地区的“道”大小相近,其具体治理也就类似于后世的自治区。
龙门县内的这一部分奚人世居于此,早在唐初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灾,导致合族生活无着,其时彼辈先是内叩劫掠却被随太宗皇帝征战天下的宿将打的一头包的败退而回,无奈之下只能申请“内附”唐朝廷以求赈灾活命,由此并入龙门县管辖。及至后来太宗皇帝大败西突厥被诸族共尊为“天可汗”并随即设立饶乐、松漠等带有自治性质的胡族都督府时,这一部奚人及其草原依旧归属龙门县管辖,随着时间流逝原本的近万人部落发展到如今两万多人的规模。
只是这些奚族人在行政区划上虽归属唐朝廷直接管辖的龙门县,然则因为民族、血缘及共同的图腾崇拜等缘故,他们其实更靠近饶乐都督府的奚王。如此以来就带来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龙门县虽然对其有名义上的管辖权,其实半点也管不了。这些个奚人平时遵从奚王发下的指令,但一到遇到灾荒年景时却又半点不客气的伸手向龙门县要赈灾钱粮及草料牲口。因其民风彪悍加之人又多,历任龙门县令及妫州刺史,乃至于河北道观察使唯恐激起兵祸是以多行姑息之策。长而久之,本就贫瘠的龙门县积攒下的一点财富投进这个无底洞都不够,那还有什么余力建设。
这边不交赋税却不忘要钱粮救济,那边户部是按龙门县包括奚人在内的总人口征要赋税,这一来一往的差额简直就像两把大锯子来回磨着龙门县,虽然有妫州府及河北道观察使衙门居中帮着弥缝添补,但龙门县本身的日子实在是难过到了极点。如此以来可就苦了在此地任职的那些官儿们,油水是半点没有,一年中征调赋税时的那个痛苦劲儿简直是没法儿说。
特殊的人口及种族构成带来的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些,比如说治安,奚人犯了事龙门县衙根本管不了,或者是无力去管,没办法呀,奚人太多又喜欢抱团儿,一个县衙里的十多个公差能顶什么用?这边解决不了,那边受害的唐人自然不服,一次能强压,两次能压,长而久之下去,整个县衙再没了什么威信,官儿们更是成了受气筒,被人两边指着骂。
总而言之这地理位置特殊的龙门县就是个不正常的特殊地方,一任任官员们来了就开始头疼,随后就拼命想办法走,能调离的自然是好,调离不了又忍不住的宁肯致仕也不愿再干这鸟差事。即便实在是走不了的,也只抱着一个稳守的心思,只要不出事就好,且熬着吧。
这就是唐成满怀雄心前来赴任的龙门县,一个县丞早就跑了,县尉也拼命想跑的地方,一个位置特殊的病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