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昭大喜,乃道:“殿下欲用法家治理天下?”
刘协道:“孤王以为一道再广,亦有失偏颇,欲上奏皇帝以儒、法、道三家之言治理天下,正是复归汉室祖制,然其中三家又要略做修整,能使三家互不相斥,彼此包融才可同用,惜天下无此大才!”
胡昭微微一怔,勉强掩饰内心失落,淡淡一笑道:“殿下何必待我不诚,三家制衡、同治天下岂是常人敢用之术,莫说当今皇帝,便是汉武、光武两位祖帝亦不敢用,敢如此治理天下必殿下一人而已!”
刘协道:“那孤王便在楚地实施三家同治之术!”
胡昭道:“这就是殿下不足之处!”
刘协诧异,问道:“孤王何处不足?”
胡昭道:“无进取之心,殿下楚地何其强盛,若想取天下,亦若反掌。当年诸侯伐董卓,殿下若倾兵而出,天下可归之;后刘备伐袁绍,京都空虚,殿下若奇兵突袭,天下还可得之;现北方乏粮,殿下暂不卖粮与北方,待北方粮尽,再起兵亦可掌控天下,今卖粮与刘备,实为自断北进之途,日后刘备必夺殿下楚地。我弟子司马懿当初正是见殿下只知稳守南方荆州,不愿进取帝业而投刘备!以空明所见,殿下之才不仅可治理大汉,更可建万世千秋功业,若只愿守南方则早晚必为他人尽取荆扬!”
刘协道:“非不取之,实兄长仍在!”
胡昭大笑,道:“我知殿下一恐世人之言,二恐名及造反,为人病诟,三恐南方群臣弃之,实则不然,殿下乃灵帝亲子,又权至楚王,观楚地百姓富足,可知殿下若为帝,必是罕世明君。其次,若他人反之,则为国事,殿下夺帝位,不过是汉室家事而已,以楚地如此大治功业,殿下可宽心夺之,殿下帐下群臣何人不知殿下才能,若殿下为帝,此乃百姓幸事。我弟子司马懿曾与我说过,观天下各地治理,善治天下者,绍不如备,备不如操,操不如殿下;然以称霸天下之心,绍不如殿下,殿下不如备,备不如操;再观称帝之心,绍不如殿下,殿下不如操,操不如备,故司马懿愿投刘备,试图一展雄风,再建大汉昔日隆威尔!”
刘协料定胡昭绝非试探自己,实则点名自己缺陷,暗言自己既无从刘备和皇帝手中夺下江山之志,他也没有必要报效,省得日后事败,空留骂名,亦大笑道:“空明大智,正可助孤王掌控天下!”
历史上的胡昭弟子司马懿和邓艾皆特别重法纪,亦儒亦法,可见其师胡昭亦深悉法儒之道,胡昭愿远俗事,匿深山,颇有仙道风范,言语中对老子颇有推崇,此等大贤正是刘协百般渴求的。
胡昭道:“既然殿下愿夺天下,何故三次良机皆不出兵?”
刘协道:“非不出兵,皆不能出兵。第一次良机,孤王年幼,难掌朝政,便是除去董卓,亦难控帝业;第二次良机,孤王内政方兴,楚地并不强过北方多少,且有曹操隔颖水相望,若攻入至并州,恐曹操与刘备联手,则孤王死无葬身之地,故亦不出兵!”
胡昭问道:“那今日又是何故?”
刘协长叹一声,道:“今日不出兵有两难处,一是孤王虽求天下,然不愿得到一片荒芜的北方,故暂时救济,待百姓无灾之后再以军胜之,其次还有一难,在孤王心中缠绕久远,众人只知楚地繁荣,却不知道繁荣背后潜藏多少危机。”
胡昭分外诧异,道:“楚地兵精粮足,何来危机之说!”
刘协取过一张襄阳纸,在纸上写下“经济学”三字,问胡昭道:“空明可了解这门学识?”
胡昭更加诧异,道:“空明读书破万卷,尝未遇到这门学识!”
刘协解释道:“这是孤王自己取得名称,实则是商农工赋、钱财金货运作的道理和规则,也可以说是楚地教授的商课的根基,亦可称之为财经道,或可称之为财经学,比之商课更为广博深邃,便是穷孤王一生亦难完全掌握!”
胡昭大惊,乃道:“愿闻其详!”
刘协点了点头,在纸上写下“财经学概论”,道:“财经学的基础就叫财经学概论,其后又可延伸出农业财经学、商品财经学、人口财经学、农场财经学、货币财经学、政治财经学等等,孤王点出的几门分科与此次危机最有关系。”
刘协乘夜色,与胡昭从经济学概论的基本理论谈起,为了方便他的理解,刘协将基本定义改为以最少资源满足世人无限yu望之道,即最优化分配利用资源的学识。
从生产力到四大要素,从购买力到消费者需求,从通货膨胀到通货紧缩,从生产萎缩到生产过剩,刘协从晚上一直讲到黎明,胡昭虽然听得很投入,刘协讲的也很细致,不过胡昭听懂的地方实在有限,虽然是一代宗师级别的大贤,但对于突然间涌入的大量信息还是不能掌握,但胡昭还是隐约明白了刘协的意思,楚地出现了经济发展中比较棘手的生产过剩现象。
刘协悠长的一声叹息,他心中清楚,这次经济危机其实最主要的错误是自己的失误,回到过去改造经济结构实在是太危险了,打破经济发展规律,导致经济的跃迁式发展终于酿造了现在的危机。
整个楚地能够觉察到危机来临的只有荀彧、张昭和糜竺这样的国商而已,以农业而言,楚地这么早的推出稻麦两熟制,人工遴选良种,增加畜牧业,增加经济作物的间插种植,这一系列的行为过早的促使了粮食增幅过大,而消费的方式过于单一,人们没有将粮食提炼加工的习惯,没有附属消费。
即使是遭逢旱季寒潮,由于南方受灾较弱,水利灌溉方便,楚地荆、扬、徐、益、汉中又皆是天下粮仓,楚地去年粮产之巨仍高达七亿六千万石,而在东汉巅峰恒帝初期,大汉拥有五千万人口,全国产粮也不过十一亿石,楚地只有两千三百万人口,实际上前年产量更高,总的计算下来,楚地农业生产效率提升到五成左右,精确的数字是百分之五十点零二到零三之间。
而如果以灵帝末期南方产粮进行折算,劳动效率提升值在七成以上,这样的跃迁式提升是非常可怕的。
在治略府抽调统计中,个体百姓平均年耗粮不过二十一石,两千三百万人口每年耗粮也就是五亿石不到,如果说只是今年粮食盈余还不是很可怕,可怕的是自从初泰四年开始,整个楚地就在大规模的盈余,治略府每年用于平衡粮食价格的钱超过两百亿钱,实际完全控制粮价不跌的资金在每年九百亿钱左右,但每年拿出这样大规模的楚钱,将进一步引发了襄阳银庄的黄金储备不足,而刘协曾经下令楚钱严格根据每年治略府实际积累的黄金量,按一斤黄金兑换一万五千楚钱的汇率对外发放楚钱,所以治略府根本无力完全平控价格,导致粮价的一路下跌。
同时期,以往产粮大州,北方冀、兖、雍三州由于天气较往年下降两到四摄氏度、自然灾害和战争,产粮不过一亿两千万石,整个北方总粮食产量不过两亿石不到,整个北方粮食空缺高达两亿石,根据军机院的情报,北方总共粮库总存储量也不过四亿石,由于冀州多年战争,冀州可存储粮食一亿三千石的六百余个粮库,总存储量不到一千万石,实际上北方的粮食储备也就三亿石左右,可以说支撑完今年,明年如果继续大灾,北方则在下半年七八月就会出现全面缺粮。
在此之前,刘协曾以为寒潮之时,南方产粮也会大规模下降,但从今年的情况来看,由于产粮地扩充到五湖五河之地,粮产并未下跌,而耗粮颇巨的酿酒业也没有实现真正几何级的增长,实际上百姓对耗粮最多的醇酒反而比较抵制,毕竟乍喝纯度高的酒还是很不习惯,而且南方对酒的喜爱反而是米酒和葡萄酒等低浓度甜酒。
楚地在广推《国商策》之后,整个商业和制造业提升的产值是呈几倍的增长,刘协曾经拿着治略府提供的统计数据,一个人算了下国民生产总值增长率每年都超过了两成还多。
可以这样说,每年楚地的盐、布、绢、油、陶瓷器,甚至是刘协曾经很满意的家具都在大规模的盈余,唯一勉强说不盈余的就是控制严格的铁和马,尤其是马,凉州马匹虽然精良,但由于喂养精细,根本不适合农耕,每年农用马、牛的需求是非常巨大的,但由于缺乏优良牧场,楚地却无法自给自足。
折合一下,这些年来,生产总值增长都超过了三成六,如果这个速度放到后世的市场主义中,结合金融市场反映,任何一个国家都会立刻陷入恐怖的通货膨胀中。
最坏的情况就是楚地生产接近后世模式,但从消费经济学角度来说,楚地仍然属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这种快速增长就是对经济承受能力的破坏性打击。
换句话来说,楚地的产品,包括粮食并不非常过剩,放在后世,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然而楚地高集约化和地域化经济带动产能增加的同时,经济根基还是缺乏消费能力的小农经济,这种对比下使得商品过剩严重。
也幸好是小农经济,这使得刘协有很大的空间进行调整,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种能力进行调整,他终于发现更改历史的进程原来是那么的危险。
实际上刘协在去年粮食价格爆跌之后就已经意识到了经济危机的存在,直到今年初,治略府将这几年详细的统计数据提交上来,刘协才意识到经济危机早已开始危害楚地的经济发展,如果不能解决这个棘手问题,莫说提升经济格局转变,便是前些年所作的努力都将化为水浪,尽付东流。
由于政策上推动基础建设,大规模扩张建设投资,超历史合理进程采用集约制造和分工流水作业提高生产效率,有意识推广经济区域化,采用区域经济合作模式,推广商策和五湖策,这一系列的超常规发展终于导致了楚地经济在消费能力低下的情况下出现了一片畸形繁荣。
更令刘协胆颤的地方是大规模基础建设动用了襄阳银庄七成以上的储备金,使楚地经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融隐患,作为预警信息,由于商税下降,农税所缴粮食过于廉价,治略府每年还要大量出钱稳定粮价,治略府终于在年年盈余的乐观局势中,与去年出现了一百亿六千万钱的超支,而在此之后将步入还贷高峰,以目前的税收,治略府肯定无法还贷,将直接导致襄阳银庄发生大面积呆账。
这些都是典型的金融危机特征,刘协虽然不知道这个时代发生经济危机会造成多大的损失,但正因无法预估才更加惶恐。
在刘协的面前,他可以选择帝王式全盘控制,使经济稳步倒退回去,这个方法简单易行,中国历史上太多位帝王使用过这种手段了。
还有另外一种选择,那就是大规模增发货币,促进楚地的消费能力,使经济从通货紧缩进入通货膨胀状态,但这样的选择之下,楚地的金融体系能否承受住这种增发压力是很难说的,也许就会引发更大规模的货币贬值,直接导致楚地经济崩溃。
如果楚地经济崩溃,将会发生大规模的经济倒退,发展到一半的工商业将因为完全亏损而停顿,豪门氏族对楚王府和治略府的信任度无疑降到零点,政府无力继续维持现在这个基本粮价,农民利益处于崩溃状态,大量田地开始空置,百姓一定会抵触新政,回归完全的小农经济制度,甚至会全面倒戈现在的楚地政府,在一些豪门望族的率领下,甚至起兵除掉自己这个楚王。
如果刘协是刘备的话,现在只要在洛阳大规模收购南方黄金,导致黄金价格持续上涨,楚币开始贬值就直接可以打垮南方虚假繁荣的经济。
还好刘备不懂这些,诸葛亮不懂,司马懿也不懂,勉强让楚地逃过一劫,表面上稳如泰山的刘协,心中早就是一片乱麻,回到大汉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
把这样的消息告诉胡昭,也许就是一种倾诉,一种在压抑下的暂时解脱,为防止万一,刘协同时下令,只要胡昭或者其弟子出现异况,立刻全部囚禁,押送襄阳。
庆幸的是刘协这次的赌博并没有输掉,在刘协完全揭开自己的底牌,告诉胡昭自己面临的窘迫之后,胡昭先是一脸惊诧的凝视着刘协,问道:“殿下从何本典籍上学到这些学识,莫非司马水镜先生所授,若是如此,司马先生当是天下第一学士!”
刘协直言:“恩师亦不知晓,世上亦无典籍曾载!”
胡昭续问:“那殿下从何而知?”
刘协道:“降世之日便知!”
胡昭大惊,疑为天人,朗声道:“殿下果是天纵奇才,此乃上天见百姓困顿,特降龙子救世,空明本不愿出仕,然殿下乃真龙降世,空明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胡昭再聪敏博学,毕竟是古人,对头上三尺有神明之类的话还是挺信奉的,遇到刘协这样的人,他唯一的解释也只能如此。
刘协则暗笑,胡昭啊,我可没有骗你啊,我确实降到大汉之时就知道这些知识了,同时暗暗庆幸后世的历史系学生不好找工作,自己花了两年时间备考mba,如果不是当时花了精力学习经济学,准备弃史从商,自己也不会知道这些知识来发觉这场危机,即使能够发觉危机的到来,自己也肯定没有办法对付。
虽然现在自己还不太肯定,甚至感觉到无力,但基本的思路自己还是知道一些。
面对胡昭,刘协忽然察觉维持自己的神化或许可以给自己增添很多想不到的力量,如果连胡昭这样的人都无法抵挡神命的诱惑,这个时代还有谁能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