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蝉鸣都有些无力,吴老三牵着套好的骡子,站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周围的人聊天。
如今正是新天子登基的第一年,改元永隆。饶是吴老三不识字,也觉得这名字不错,通俗易懂,永世昌隆,谁不希望?
老天爷也给新天子面子,已过去了小半的永隆元年堪称风调雨顺,庄稼长得颇好不说,朝廷正在做的大事也样样顺心。别的不说,光说前段时间,凉州最后几股负隅顽抗的胡人势力终于被剿灭,许多自凉州逃亡中原的流民又分得了土地,安归故里,大军方班师回朝。光是这么一项,便可称之为“德政”了。
想到“土地”,吴老三又叹了口气。
他家原先也是有几亩田地的,无奈祖宗不争气,将家业败光,子孙纵不至于为奴为婢,也要另谋出路。譬如他,自小就被送到车马行做学徒,混了大半辈子,虽说连马的边都没摸着,成日与驴子、骡子打交道,好歹也算熟悉了这些牲畜的习性,练出了一手赶车的老本事。又因平日与人为善,秉性忠厚,方得了这份不错的差使——每隔六日,他便在宋府奴仆的陪同下,去长宁坊的女学里头,将城东的宋老爷家中的二娘子接到宋家,次日又将宋二娘子给送回女学。
“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吴老三瞥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却将这条巷子来回踩了三遍的中年妇女,不无感慨。
宋家是他东主之一,他出于尊敬,喊句“老爷”,实际上呢,不过就是个开杂货铺子的寻常人家罢了。家境连殷实都谈不上,子女偏偏又多,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原本连个服侍的仆人也没有。论处境,未必就比吴老三这等手艺人过得好。可谁也架不住人家祖坟冒青烟,儿孙能力平平不假,却有个好孙女——宋二娘子打小就是听着算盘珠子的声音长大的,一袋铜钱扔到桌上,她光听响声就能知道价值几何,更不要说那些繁复无比的收支、账单,更是看一眼就能得出准确结果。
这等本事,若放在平日,也是无用的。到底是个女子,不能做朝奉也没办法做掌柜,账本记得再熟,又有何用呢?还不是要嫁人生子,操持家务,甚至下地耕种,喂鸡喂鸭。偏偏女学于本年初春开始,大张旗鼓地招收新生,非但考校四书五经,也考校骑射、数算等。宋二娘子胆量惊人,背着长辈,偷偷前来参加考校。从踏进女学大门的那一刻,便饱受耻笑,人人都以为这必定是江都公主无聊之下,想要聚集闺秀一块玩的主意,谁能想到,宋二娘子真的被录取了。
宋家上下闻得这个消息,欣喜若狂,为了给宋二娘子撑场面,特意买了对母女给她做奴婢,还为她雇车。这本是一笔不菲的消耗,但对如今的宋家来说,却又算不得什么——自打闻得宋二娘子入了女学后,提亲的人蜂拥而至,宋老爷子老奸巨猾,并未应允,却成功安排了其余儿孙的姻缘。那些富户也明白女学弟子并非自己能配得上的,不过抱着侥幸心理试一试,纵然不成,与宋家做了亲家也是好的。有这些人提携,宋家人的日子,纵不是大富大贵,手头也比昔日宽松不少。
像宋二娘子这样的人物,女学中也有二三十个,因着女学规矩森严,这些裸车都停在巷子角落里,待到时辰差不多,仆役们将各家娘子接到巷口,早早等候在这里的骡车、驴车则会驶出,将她们接回各自的家中。
今日本不该例外,偏偏中年妇女再一次走到巷口,探出头去,仍看见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宋二娘子的侍婢孤零零地候在女学外头,心头不免有些发紧。
她的紧张同样感染了吴老三,眼见日头渐渐西沉,再不离开,坊市的大门关闭,他们若滞留于此,就会被卫兵当做贼人抓走,关进京兆尹的大狱,吴老三也有些急了。就在这时,宋家二娘子终于从女学大门里头走了出来。
三人心中一松,连忙请她上车,小丫鬟好奇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宋二娘子,见她姿容端丽,举止有度,与自己平日所见的小家碧玉大不相同,连忙收了目光,不敢再看。
宋二娘子不是没有察觉到使女的目光,若在往常,她或许会有所动作。但现在,她唯有不断地深呼吸,才能勉强压制住沸腾的心绪。
饶是如此,她秀丽的面容上,仍布着一丝潮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