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低头摸摸腰上的鲤鱼香囊道:“庶福晋好歹是王府的人,和这事有牵搭不好……不知道太妃爱不爱吃鱼膏,上回阿奶瞧我们兄弟长个儿,叫人给我们炖了两盅。那东西本来就是鱼肚子里的,不怕浸水,往里面下点药,就是洗也洗不干净。父王的银子与其花在油盐不进的人身上,不如调过头来买通肖铎手底下的人。东厂番子那么多,总有个把爱财的。”
宇文良时听得愈发高兴了,嘱咐容宝道:“就按澜舟说的办,肖铎要是知道这些主意是个七岁孩子出的,不知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说办就办,到了江南吃水产是寻常事,一条新鲜的黄鱼膏拿绳穿着,顺顺当当送进了乌衣巷的后厨房。
这宅子后边有栋绣楼,太阳将落山的时候整片沐浴在晚霞里,连同这深深庭院一起,组成了个金黄色的梦,那就是赫赫有名的乌衣晚照。太阳渐西沉,又到华灯初上的当口,音楼爱在那里倚柱听秦淮渔唱,兴致来了盘弄曹春盎寻摸回来的古琴,远眺秦淮河上的夜景,弹上一曲不成调的《落霞与孤鹜》。
肖铎照例是白天歇着晚上办差,因为怕落人眼,和她走动不算勤。人前相处公事公办,娘娘长娘娘短叫得震心,只有半夜回来的时候悄悄潜进她屋子里,摸着黑上床和她一头躺着,静静地,不说话,十指交扣,彼此也能感受到温情流转。
关于月白,她总是很惧怕看见她。要不是那天她套她的话,也不会害她被毒哑。音楼拨弄琴弦,古琴的琴声仿佛哀鸣,莫名让人觉得悲伤。她问彤云:“看见月白姑娘了么?”
彤云掖着两手一脸惨然,“她的卧房在西边,我每回打水从她门前过,总看见她呆坐在窗前,定着两个眼珠子,像行尸走肉。”一头说一头叹气,“秋姑娘真是命苦,接连遇到这样的打击,换作我简直活不下去!不是我说,肖掌印手太黑,把人弄成这样,还不如让她投水死了算了。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救上来再杀她一回,这套路倒稀罕。”
人在刀山火海里行走,顾得了自己顾不了别人,能怪他么?乱世出奸人,要是没有宇文良时在里头搅合,月白在辽河老家,靠着回忆也能活下去。这会子可好,来了、见了、万念俱灰,其实最可恶的还是那个宇文良时。
“好在肖掌印对您过得去,这就足了。否则以他的为人,都不敢跟他在一间屋子里待着。”彤云又絮絮说着,把托盘里的盅盖儿揭开了往前推了推,“您还没吃晚饭,这两天不是胃口不好么,外头买了鱼膏进来,听说最养胃,贵得黄金似的,趁热吃了吧!”
她笑起来,“女孩儿吃了鱼膏长屁股,回头发得磨盘似的,那可怎么好?”
彤云嗤笑道:“爷们儿喜欢屁股大的女人,两截粗中间细,那样才勾人。”
音楼斜她一眼,“连这个你都知道?”
“宫里混了那些年,我也是根儿老油条了。不信您问问肖掌印,我说得在不在理儿。”她舔嘴咂舌卖弄,突然啪地一声拍在脖子上,就着外面的光看,手心里拍了挺大一摊血,“嗳,蚊子真多!您屋里点过了艾把子,蠓虫都熏没了。这儿黑灯瞎火的,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她唔了声,搁下勺子捶捶胸口,“有点儿堵得慌。”
彤云搀她下楼回房,细看她脸色,拿蒲扇给她剌剌地打,边问:“身上不爽利么?肖掌印还没回来,我让人去找大夫来瞧瞧?”
她说没事儿,脱了半臂倒头歪在篾枕上,“大约是天儿太热,中了暑气了,迷瞪一会儿就会好的。”
彤云再三再四地看,她只是仰在那里阖上了眼,料着没什么大事,便道:“那您歇着,我在外间睡,有什么事儿就叫我一声。”
她嗯了声,梦呓似的喃喃:“困得眼皮子都掀不起来……你别啰嗦了,下去吧!”
彤云应了,踢踏的脚步渐远,传来了门臼转动的声响。勉强睁眼看,屋里熄了灯,窗外月光透过绡纱照在床前,淡淡的一层光,像深秋的严霜。
浑身上下都不大对劲,音楼难耐起来,僵卧移时,不知怎么,神识有点恍惚了。五脏六腑突然火烧火燎,满腹的痛,痛得不可名状。她害怕了,试着挪动身子,然而四肢像被千斤重担压住,半分不能自已。动不了,脑子却是清醒的,她想叫彤云,张嘴竟发不出声音。
一阵冷一阵寒袭将上来,她痛得满身冷汗,肠子拧在一处,像小时候犯过的绞肠痧,来势更要凶险百倍。
也许是不成了,她直着嗓子喘气,可是气短得厉害,几乎续不上。再这么下去,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帐外的矮桌上放着茶盏,她拼尽全力想去够,只差一点儿——尽可能地张开五指,但都是徒劳。眼前蓦地升腾起一片迷雾来,所有的摆设都随之扭曲,她被吸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不停往下坠,离光亮越来越远,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觉。
可惜还没同肖铎告别,似乎来不及了,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她的手终于跌落下来,带动了一床的纱帐,铺天盖地的白色迎面扑来,无声无息把她覆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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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凝泪眼
肖铎回来,依旧是赫赫扬扬的排场。只是怕惊扰了附近人家,那些昂首挺胸的番子进了乌衣巷放轻脚步,一路肃静,抬辇滑进了巷子深处的来燕堂。
月是满月,照得地上清辉一片。他的脑子才从那笙箫鼓乐里清静下来,站在檐下深深吸口气,也不及梳洗,避过耳目,人影一晃,便进了她的闺房。
以前是留门,现在是留窗,因为彤云在外间值夜,天天厮混在一处也有忌惮,所以来去总是悄悄的,背着人,更觉美得不可名状。像市井里的糙话,越睡感情越厚,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是黑暗里能环着她的腰,就已经万事都足了。
怀里揣着蒸儿糕,摸了摸,还温着,她最爱吃的。如今也像寻常男人那样,在外牵挂着家里。不管是办事还是应酬,往那里一坐,静下心来那个身影便在眼前晃。今天原本不能那么早回来,州府的官员们硬拉着请他听锡剧,那种地方戏他也听不太明白,台上咿咿呀呀地哼唱,他坐久了,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索性辞出来,回到她身边才能心安。
熟门熟路转过仕女屏风,后面是她的绣床。他带着笑进去,提起小包袱扬了扬手,想讨她一个好,可是入眼竟是空荡荡的床架子。他一惊,快步过去看,床上隐约蜷曲的人形被纱帐盖住,像个小小的坟茔。
他的笑容凝固住了,蒸儿糕脱手落在地上。忙登了踏板去掀蚊帐,帐下的人脸色煞白,那种绝望的、死气沉沉的景象太突然,简直把他惊得魂飞魄散。
“音楼……”他悚然去摸她颈间脉动,不甚明显,但是隐约还在跳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语不成调地叫来人,然后把她半抱起来。
这位太妃在南下的行程里是大人物,个个都万分小心地看顾着,蜂拥进屋里的人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愕成了泥雕。
彤云扑上来哭得撕心裂肺,又不敢摇撼她,在边上放声嚎啕:“先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主子……您可别吓唬我……”
人群乱得沸水顶锅盖似的,佘七郎看了形容儿转身对外吩咐,“什么时候了还愣着?赶紧叫方济同来!另去几个人在外间收拾床榻,方便大夫诊治。其余的人散了,把园子围起来,不许走漏半点风声。谁要是嘴不严,老子在他脸上钻窟窿,快去办!”
被他一斥,众人登时作鸟兽散。曹春盎急得没法儿了,看见他干爹抱着人不撒手,这可不是个事儿,便上前道,“爹啊,这么掬着没用,挪个地方吧!方神医本事高,叫他看一看,兴许老祖宗还有救。”
肖铎能坐上今天的位置,自有他处变不惊的威仪。如果是冲着自己,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伤的是她,就像腰子上挨了一拳,痛得直不起身来。眼也花了,腿也颤了,他支配不了自己的身子,只有紧紧抱着她。
这模样,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七八分。真情实在掩不住,这种时候怎么叫他施展运筹帷幄的本事?所幸都是信得过的人,几个档头跟他出生入死好几年,即便是窥出了端倪也不会往外宣扬。佘七郎见他挣扎不起来,这么窝着也不成,便上前道:“督主定定神儿,遇上了这样的事儿,后头要处置的多了,全靠您指派。您把娘娘交给属下,属下抱她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