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邺山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嘶声说道:“你和我的约定,为什么没有实现?!十二年,为了这个约定,我努力了十二年!”他当啷一声丢开拐杖,颓然跌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像是终于恢复了理智,明白了眼前的少年并非当年的那一个。“他答应过我的……”接下来的言语,和破碎的呜咽声掺杂在一起,听不清了。
少年慢慢地站了起来,捡起掉落在地面上的钥匙,打开家门。“有话进来说吧。”他揉着被掐得生疼的脖颈,犹豫着说。
公寓内的陈设简单洁净,餐桌上摆着何铁和亡妻的合影,无声地证明这正是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屋子。
喝了一大杯水之后,陶邺山看起来镇静多了。
“那么……你和我老爸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约定呢?”少年坐在地板上,认真地剥开一支新的棒棒糖。
陶邺山面孔上的红潮已经退去,恢复了石膏般的脸色,只是大约刚才透支了体力,发病的时间又逐渐逼近的缘故,冷汗几乎湿透了他的衬衫,像是正在融化的雪人一样。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喘息着说道。
台灯好奇地从镇魂的手袋里探出了它的灯罩。 之四 妖妖无期 viii 为了疗养,陶邺山从小一个人独自住在乡下的别馆,父母很少来看望他,偶尔来了,也是匆匆待上半天,又必须赶着回家去。因为家族病的关系,他不能离开别馆,也不能行走,只能由常青伯伯替他推着轮椅,在花园里稍微走一走。常青伯伯说,等到他长大以后,把病养好,就可以像父亲和母亲一样正常行走,只是不能离家太久。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他没有玩伴,也没有朋友,别馆的花园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好在花园虽小,却有繁茂的花木,景色美好。春天,迎春会沿着庭院的栅栏一路开去,像是栅栏本身开出了娇嫩的黄花。天空变得又高又蓝的时候,粉色和白色的夏蔷薇就会霸占整个花园,蜜蜂们身上沾染了太浓厚的花粉和蜜,在阳光下飞着飞着,会一头醉倒,直栽到地面上。秋天,园子里一眼望去看不见花,却有沾衣绕袖的香气,是那一排桂树,开出密密丛丛的小到近乎不存在的花朵。周围的屋子也都是人家的别馆,夏秋的时候热闹些,冬季就寂无人烟。花园中央有一丛小小的灌木,即使在最寒冷的天气里也会结出星星点点珊瑚珠子般鲜红的小果实,每到晴朗的冬日,常青伯伯便把他的轮椅推到那丛小灌木旁,让他静静地晒一个上午的太阳。那一天,隔壁的屋子里有人住进来了。那是个晴天,他在阳光下睡着了,梦见自己在广阔的草原中央,不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自由自在地用双腿行走着,满心欢喜。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打到他的脸上,打断了他的梦。他烦恼地胡乱摇头,想回到刚才的梦境里去。但是对方还是不依不饶,一口气将一大把扰人清梦的小玩意甩到他的脸上,刷拉拉的声音像是下了一场小小的急雨。他痛苦地揉着脸,坐了起来。刚才骚扰他的东西便蹦蹦跳跳地钻进衣领里。他伸手去摸,才发觉那是许多米粒大的小石子。“喂!你的脚怎么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趴在隔壁的栅栏上好奇地看着他。他扭过头去,并不理睬那个少年。少年如同风一样轻盈地跃过栏杆,绕到他的面前。“喂,你不会走路吗?”他恨恨地瞪着面前不识趣的家伙,但那家伙似乎并不以为意,仍然没心没肺地笑着:“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他开始有些动摇,脸上却还紧绷着。“你看,只要爬上那边那座山,就能看见海岸哦,想去吗?”他矜持地摇了摇头,依然一言不发。隔壁的家伙一定是个妖怪,除了那家伙以外,他还没有见过谁能这么无声无息跳过一人高的栅栏呢。第二天,还是个好天气。他早早地叫醒常青伯伯,要到园子里去。清晨的阳光并不温暖,草叶上的霜却还没有融化。他在轮椅上哆嗦了几个小时,等到太阳晒得手脚发热的时候,才又有小石头打到他的脸上来。他揉了揉眼睛,摆出一付不耐烦的表情,虽然其实根本就没睡着。隔壁的少年笑嘻嘻地说。“你老那么坐着不闷吗?我带你去山上看风景吧。我叫何铁,你叫什么名字?”“陶邺山。”“啊?真麻烦的名字,我叫你小陶好了。”第三天,何铁用枕头和毯子做成假人摆在轮椅上,瞒过常青伯伯,背着他逃出花园,向附近的那座小山丘跑去。即使负担着他的重量,少年还是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一点疲劳的迹象也没有。虽然通往山,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当然离开前也从没有到家里来道过别。他微笑着点点头。妖怪的个性,应该就是那样无羁无绊,来去自如的。所谓道别,是人类这种容易被状况与场所困囿,一旦分别就很难再见的生物所特有的行为。如果像妖怪们那样随时可以分开,也随时可以再见,道别不就没有意义了吗?从那年秋天起,他开始试着站起来。双腿失去了轮椅的支撑,并不怎么疼痛,只是完全没有气力,与其说是扶着庭院的栅栏试图行走,倒不如说是用手臂把自己挂在栅栏上向前挪动,走不了几步就会跌坐到地上。周身的擦伤、扭伤与无力感,如同附骨之蛆般片刻不离地陪伴着他。常青伯伯一开始激烈地反对他的行为,某一天父亲来看望他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常青伯伯从此便不再劝阻他,只是担忧地在一旁看着。“这孩子还不到应该站起来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他自己的愿望。我当年要不是为了到他的妈妈身边去,也许到今天都站不起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因为有了愿望,才最终能够从原地站起来,自由行走的。既然愿望已经被安放在这个孩子的心里,那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六年。整整六年的时间过去了,他终于能够依靠拐杖行走,虽然何铁音讯全无,但他总相信某一天,那活力充沛的少年会再一次跃过栅栏,从遥远的盛产玉石的山脉上为他带回一捧冰雪。那或许是他有生之年也到达不了的地方,但他至少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漫长的轮椅生涯使得陶邺山成为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于他而言,四年并不太遥远,毕竟,他已经在原地等待了这么多年。约定的日子越近,他越是坐立不安,焦虑与快乐掺杂在一起,时间一下子变得磨磨蹭蹭不愿前行。一点点风吹草动,他就猛然跳起来,扶着屋墙跌跌撞撞地跑进花园里去。到了十年之期的最后一日,他反而突然静下来了。独自坐在庭院里,泼天盖地的火烧云随风浩荡西行,粉和白的蔷薇都映出炽烈的红,晚风一过,便纷纷飞卷起来。经过猫头鹰鸣叫的漫长夜晚,拂晓前深重的黑暗已过去,直到次日清晨的露水降下,他还是静如磐石地坐在那里。何铁终于没有履约。他开始试着向外走,走得越来越远。虽然常常因体力不支昏倒,每一次被常青伯伯带回家里之后没几天,他又执拗地要出门。他艰难熬过的那些日子,在何铁看来,原来根本毫无价值。他视若性命的约定,原来只是无心的戏言。他的第一个朋友,原来是个骗子。虽然能借助拐杖走上两三公里路程,他的行动依然是不便的,只要离家一个昼夜,身体就会达到极限,无法再支撑下去。他一向是个懦弱畏缩的人,可是他要找到何铁,只有这一件事情,他付出全部勇气,只有这一件事情,他不惜一切代价。
“后来呢?”镇魂追问道。
陶邺山苦笑道:“后来?就如你所看见的,十二年过去了,何铁也再没有回来过。直到那一天,我想要来委托你的时候,却发现你追捕的正是他。”
“这大概不是当儿子的该说的话,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我老爸他可是一个职业骗子,与其相信他的诺言,还不如相信鳄鱼的眼泪呢。”少年摇头。“妈妈在世的时候,他还多少有些顾忌,可自从妈妈出了车祸去世之后,他就不再住在家里,又开始四处招摇撞骗,每隔两三年才回来一次,给我一笔生活费。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户籍上眼看就要40岁的人了,外貌还只有二十多岁,老是住在家里,邻居也会说闲话的啊。说不定再过几年,我看起来就要比老爸还要老了呢。”
大颗的汗水从青年尖瘦的下颔滴落下来,呼吸渐渐急促。“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我?如果是为了钱的话,又怎么会放弃保险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