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捕梦突然插了一句。“陆臻是人类,她过世的父母也都是人类。为什么,惟独你不是?”
饕餮的微笑里,渐渐搀杂了温柔的神色:“我不是陆九畹。我只是吃了陆九畹,然后变成了她的模样。”
她陷入深远的回忆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猎物已经倒卧在地仿佛失去知觉,也没有注意到,午夜清寒的空气中,捕梦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陆九畹还在读大学,是业余登山队的成员。她和队友结伴穿越一个200公里长的峡谷,也就是那时我居住的峡谷。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刚刚断气,许多魔兽与妖物围绕着她,正准备把她吃掉。当然,它们都怕我,我一出现,它们就四散逃走。我问了它们才知道,因为当时整支登山队迷失了方向,食物全部吃完,而陆九畹又不慎摔断了腿,发起高烧不能行动,于是就那样被队伍遗弃了。她的背包里有她的证件、手机和一张报纸,我看了几版广告和娱乐新闻,决定要到人类聚居的地方生活。虽然我不喜欢吃死食,但是陆九畹很美,不吃实在可惜。所以我仔细地把她吃掉,一面吃一面用舌头记忆她的模样。全部吃完以后,我变成她的模样,走出了山谷。到了山下村子里的搜救中心,登山队所有幸存下来的人,见了我都像见了鬼一样,其中两个人甚至向我下跪。小臻那时候还在读高三,哭得满脸通红,就像颗炮弹一样向我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断断续续地说:‘姐姐,我只有你了。’”
饕餮的眼里,有莹亮的水波闪动。“双亲早就不在人世,是我把小臻带大的,没有我在,谁能照顾小臻?谁帮她熨百褶裙,谁替她热牛奶?”强悍而美丽的妖兽浑然忘记了听众的存在,喃喃自语,仿佛在吃下陆九畹的同时,也一并消化了她对妹妹的温柔记忆。
捕梦俯瞰着饕餮,似乎骤然被某种痛苦袭击,紧紧地合了合眼,眉间纠结成一团。镇魂冰冷的手无声握住他的手腕。经过极短的瞬间,他的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与镇魂一样,没有任何表情。捕梦伸出左拳,凝视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将手一摊。一缕青蓝的光雾自他手心飘出,在夜风中袅袅升腾凝结,赫然是陆臻的模样。那是捕梦摄来的陆臻的魂魄,一直被禁制在他的手心。
“小臻……”饕餮不由低呼,声音中无法自抑地流露出慌乱。
陆臻的魂魄已经结成人形,轻轻一蹬,飘离捕梦的手心,乘风落在饕餮的面前,一言不发,直视着饕餮。
饕餮在妹妹冷然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兽形的倒影。那副模样,在山林中总能令百兽争相走避或臣服,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可是,在她数千年的生命里,她第一次因为自己的真实模样,因为自己不是人类而感到窘迫。在人类看来,她只不过是个……
“……怪物。”
终于,少女的魂魄张开了唇,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那声音,像是两颗冰霰跌落,带着冷洌的痛楚直接穿透饕餮的心脏。是不是,以人类的模样生活得太久了?因为把自己埋没在人群里,朝九晚五熙来攘往,三餐匆忙简单,每天等待拥挤的电梯,渐渐忘记了自己能比猎豹奔跑得更快。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已经迷失了渴食的本性,反而变得,只对“爱”贪婪吗?
“吃掉姐姐的怪物。”陆臻说着,向饕餮走近一步。
饕餮不由得,退了一步。
“每天半夜起来关灯的、每天早晨准备早餐的、在我伤心的时候抱着我痛哭的……都不是姐姐,都是假的,是你这个,吃人的怪物。”陆臻那青蓝色光雾的面颊上,淌下一道泪。她又向前迈进一步。悬垂在下颌上的虚无的泪水跌坠下来,在夜晚的空气中散为细碎的星芒。“怪物,把姐姐还给我。”
饕餮已经无法言语。她无从辩白。或许她离开山林的那一刻,就已开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有时她看着镜子里女子柔美的轮廓,会恍然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陆九畹,二十七岁,喜欢威化饼干和红色的围巾,喜欢名叫alec的美发师,从来不曾离开人类的世界,十年来,姐代母职地看顾着娇弱可爱的妹妹长大——然而那都是臆想中生出的幻象。时间流逝,幻象越发清晰实在,而过往千年岁月中那些吞噬与暴食的记忆,却变得虚幻起来。她忘记了,温柔的姐姐,和永不餍足的食人兽,是不可能并存于一个躯体之内的。在她看来,爱就是吃,吃就是爱。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她和人类还是不一样。在人类看来,吃和爱,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两种举动。
“你辩解啊……你说给我听啊……说你是我的姐姐,不是吃人的怪物!”魂魄的声音细弱而高亢。陆臻流着泪,泪水所过之处,留下纵横班驳的刻蚀痕迹,她的魂体正如蜡烛般渐渐融化委地。夜风吹过,青蓝色光雾一道一道随风扬起,向饕餮缠绕过去。那风拂面微凉,风里夹杂着隐约的声音,如同耳语,纠缠不去。
饕餮在光雾的包围中狂乱地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肢,狠狠一撕,鲜血“唰”地喷涌出来。撕下的一道皮肉垂在她的獠齿间,静静滴落着血。她昂起头,眼里闪过凄凉的光,猛然将自己的血肉甩了出去,“啪”地一声脆响,那血肉贴附在对面公寓楼的外墙上,又缓缓地向下滑去,划出一条猩红的垂直线。
捕梦深吸了一口气,眉间渐渐纠结起来。镇魂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过他耳边:“如果不忍心,就不要看。”
捕梦背转身子依靠在栏杆上,从外套内袋里摸出香烟,翻开打火机外盖,弹出叮地一声脆响。
镇魂说道:“原来你会抽烟。”她依然扶着栏杆俯瞰楼下,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在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都不曾转向他。
他低头点烟,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们不是法官,不能审判人类的罪愆。保险公司的职员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生意,如果非要说我们有什么不同,也不过就是我们有能力去保护保险人,尽量减少公司的损失而已。”几乎当镇魂每说出一个字,便有一簇新的血痕绽开在捕梦的视野内。不必转回头去,他也知道,这伤心欲绝的妖兽正在以锐利的牙齿肢解它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