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粒种子,他说它们长大会变成一种叫做常春藤的植物,这种植物总是绿色,不会凋残枯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永远向上攀爬的性格。他还说,它的花语是感化。这是一种他很喜欢的植物,所以希望她也能喜欢。
感化,多么强势的一个词汇,本身就带有强制的色彩与力度,即使是于潜移默化之中。
她是很喜欢这种植物,可却不喜欢它的花语。
第十七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两句话,一然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外面正扬撒着的细小雨珠。四月的雨,犹带着深重寒气,即使此刻是下午,街上的行人已经少了很多。
她慢慢消化刚刚那通电话带给自己的冲击。
其实早在两天前,她就已经发现爸爸和阿姨总是早出晚归,看着她的时候,神情总是欲言又止,可是他们毕竟没有对她说什么,她也并不想问,因为有预感那不会是让自己开心的事。
直到刚才,她正在为楚砚的材料做翻译,忽然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吐出实情,他说,你外公快不行了,你过来看看吧。
她拿着电话愣了一会,忽然明白过来,本能的要说出个“不”字。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
下了出租车,她裹紧单薄的外套,不知道今天竟然这么冷,她该穿的厚实一点才对。
医院大厅,接待台的护士小姐笑着跟她打招呼,可她却目不斜视地越过,直直闯进电梯。
病房外,陈芳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程父正在门口和医生说着什么,看见她,连忙招手让她过来。
一然走到阿姨身边坐下,看了眼对面的房门。
陈芳握着一然的手,微微蹙眉,说:“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撑不过今天晚上,他现在的意识不很清醒,你还是去看看他吧,毕竟……毕竟他是你唯一的血亲了。”
“你们这两天早出晚归的忙进忙出,就是为了他?”她的声音波澜不兴。
“别总记着过去,人总要学着宽容,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外公,想想你妈,那是他女儿,而你,终归是他的孙女。”程父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眼睛看着病房上的门牌。
抽回被陈芳握住的手,一然笑起来,“这些话为什么当年就没人对他们说呢?告诉他们人要学着宽容,说我妈是他们的女儿,说我是他们的血亲,说我是他们的孙女——”
“小然!”
“小然!”
程父和陈芳同时喊住她,截住她的话。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
程父临走前最后一次回头,看着仍坐在那儿的叶一然,说:“我想他会后悔,后悔当年把你一个人留下,小然,我从不后悔做你的父亲,我也不希望我的女儿做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推开病房门,周围安静的就只剩下仪器的滴滴声。
外面仍下着小雨,没有光线的室内显得愈加阴沉,仿佛都是一片蓝灰色。
她走近,看着静静躺在病床上的人。
原来,原来他长的是这幅摸样,之前唯一一次的见面已经太过久远,这个人没有留给她记住彼此面容的时间就匆匆离去,可见是多么厌恶她。
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用一颗柔软的心来面对这个正值弥留的人,他曾经带给她太多不好的记忆。
当年被爸爸收养之后,她曾经跟着爸爸去探望过那两个老人,可他们的态度依然如带走母亲那天一般,拒之门外的结果让爸爸都好生为难。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跟自己说,永不再与他们相见。
心里生出一种无力的恨意,可她现在恨的是自己,恨自己的软弱与动摇不坚。
看得出他已经很瘦弱了,两腮深陷,眼窝泛着灰色。她还记得当年那个从她怀里夺过母亲骨灰的男人,他的手臂强而有力,抢下的瞬间几乎带的她幼小的身体一个趔趄。何时那手臂变得这样的瘦弱了?而他的手背凸露着淡青色的血管,每个指节都有深深的纹路。
她忽然觉得心里生出某种残忍的恶意,当年那个只能仰头无助地看着他,祈求他能可怜可怜自己的小女孩已经再也用不着等待他的抉择,而此时恰恰相反,她如今才是强势的一方,他再也不能用任何一种方式伤害她。
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慢慢度过最后的时间。注意到他的枕头低下有样东西,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拿出来。
那是张皱巴巴的旧照,上面是一家三口。
男人正是眼前这个正弥留的老人,只不过张片上的他没有如今的苍老,有些发福的女人笑得端庄,而一然的视线只能纠结在两个大人中间的少女身上。
少女一身淡蓝色衣裙,长发整齐披散在肩,刘海盖着额头,一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少女的额头上有处疤,所以她总是放下头发遮住它。少女笑的浅淡,不动声色,一然知道少女那时应该不开心,因为她开心的时候从不这样笑。
“现在开心吗……”指尖划过少女的脸,青春年少,光鲜明媚,那是一然无法参与的时光,“过两天就去看你,我回来了……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一然趴在床沿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
“你……”
等她意识到那声音是床上的那个人发出的时候,他已经将氧气罩拨到一边,苍老的手指伸向她。
下意识的后退,让他的手距离自己只有几寸,却就是无法碰不到她。
一瞬间冷却下来的表情让她的脊梁也跟着挺直,原来,即便是这个样子的他,却仍然能让她退却三分。
“岚……岚……”他口中不甚清晰的念着一个字。
她知道那是谁的名字,心中刚湮灭的残忍恶意又开始升腾,她举起手里的照片,指着上面的少女,“她才是你的女儿,不是我。”
老人的呼吸开始急促,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伸出的手缩回去,紧紧抓住床单。“我……错了,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