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有从音音那里得到过只字片语。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深刻的记忆,是他能从音音作为他的姐姐那儿获得的温暖,那要算他出国之后。他出国念书的时候年纪也不大。第一次离家万里,时差那么多,他有阵子不能适应。上课的方式、语言的隔阂……还有为了那点点自尊心,非要在强手如林的环境里面不输给人,就特别的用功些。有时候念书到很晚。那天早上电话响了,室友接了,喊他的名字,他朦朦胧胧的从床上跳起来去接,急三火四的问是谁啊,这么早打来……有些不耐烦,因为偶尔妈妈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想起了他就给他打,可被他说过几次之后,就懂得收敛了。室友是个金发的德国男孩,英文生硬不次于他,却也会跟他开玩笑,说声音很甜是你的中国女友吧?彼时正是这个男孩子课业上给他无数的压力、为了那点儿东方人的骄傲,他正折磨自己,听到了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女友还是“中国”女友……他恶狠狠的“喂”了一声。紧接着问“谁啊”?特别没有礼貌。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
他简直以为这是谁专门打给他来恶作剧的,就说“再不讲话我扣了”,就听到那边叫他“皓皓”……直到现在想起来,那不确定的声音,他还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但当时惊讶到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音音。
会不会是她拨错了电话?
可是国际长途,拨号都要多拨不少数字,怎么可能打错了……再说,如果错了,也不会等这么久了。
他其实是不愿意,接到音音的电话,结果只是“打错了”。存着点儿幻想。总是好的。
她好像也特别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问了问,住的还习惯嘛吃的还行嘛学习累不累?
跟妈妈问的一样。女人,都不会想到说别的,只会问人吃喝拉撒睡这些。他心里抱怨,倒觉得温暖。只说都还好,犹豫了一下,才说,别担心。因为不知道她有没有时间担心这个。还有点儿担心她又在恶作剧……就像更小的时候,她总是陷害他,比如在沙滩上哄他说用沙子盖住身体不会晒的发疼却用沙子给他堵住嘴巴差点儿闷死他……他们就是这么彼此别扭、躲避甚至在一方仇恨着另一方的情况下长大了。
那时候他想也许以后他们还会有很多问题,但是这是他的姐姐。
应该是唯一的一次,音音那么平和且正经的给他电话。然后平和而正经的挂了电话。
收了线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坐到了地板上,然而抱住电话机半晌都不想动弹,后来想想也许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一动,也许就像美丽的泡沫一样,碎了,毫无痕迹。
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他不着痕迹的问,妈你记性真是好,这么长的号码你都怎么记得的?妈妈说哪儿啊,我把你的号码写在纸片上,就压在玻璃板下面,我想拨你的号儿,一低头就行了……
他微笑。原来如此。
过了许久他知道了,那个电话,是在音音因为恋爱受阻而割腕之前打的。
他很震动,不止是因为音音试图自杀,而是,在她自杀之前,还能记得给他打个电话。
他头一次觉得,也许对她来说,自己是非常重要的。
他愿意这么认为。
尽管之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疏离、越来越敌对。
父亲去世之后,他回国。
起初根本没有想到要打官司,可是到后来,不能不打。多多少少的是为了一口气——他从不认为父亲会这样做,正如他从不认为父亲会不爱他;他一直追求的不是自己比音音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更多,而是要一种“公平”,起码,应该是同等的爱……这一时意气,纠缠良久,早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从此只有利益,没有亲情。
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他应该知道,音音给他的那个保险箱里的东西,正是她在世上弥留之际,觉得唯一要托付和交代的了——有她并不甘心夭折的、后来又陷入泥淖的爱情;有她一生爱恨悲喜都混杂其内的亲情——前者只是一本日记,后者是两份书于不同时期的父亲的遗嘱。第一份遗嘱父亲将名下的财产做了均衡的分配。公司的经营权归了儿子,但是等值的房产股权赠予女儿,一碗水端平,没有厚此薄彼;第二份遗嘱便是他们日日对簿公堂的证据,原件归了档案,复印件,音音把它收在这里……她在复印件上用红色的墨水笔勾勒出来四个字,不知道她用了多久,才琢磨出了父亲在被绑架之后迫于无奈写成的遗嘱里,暗藏的玄机,这四个字,与遗嘱中其他的字体,略有变化,那就是,每个字的“钩”都写的长,组合起来看,便是——“音音救我”……
必剩客的春天 第十五章 (二十四)[]
笔迹的鉴定,百密一疏。因为实实在在的,全是“和宏远手迹”。
却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在冥冥之中,得到指引;可音音知道的,太晚了。
他知道的,也太晚了……
和皓皓一只手,病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片来:“皓皓:我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请将我和舒儿埋在一处。我想有我在他身边,他不会怕黑。另,将日记交给邹涛。希望我所有的罪孽,都因我的离去而得到救赎。姐字。”肋
字迹娟好,若她容貌。
和皓皓掩面。泪水从指缝里不断的涌出。
在这个世上,他爱的,和爱他的,已经或正在,用他永远都赶不上的速度离开,而他束手无策……
“好大的雾。”唐恩窈望着窗外。
大雾弥漫,乳白色的纱一样,近处的医院大楼都已经看不清楚了。不时传来的汽笛声,是远处的船在互相试探航线。
“嗯。我刚来的时候,广播里说,今年咱们可以叫‘雾都’了。最近不是雾就是雨的。”杨小树过来,拉了椅子坐在恩窈床前,“可我们这个季节就是雾多没错儿啊。我倒是喜欢有雾的天气,看什么都带点儿朦朦胧胧的意思。”
恩窈懒洋洋的靠在床头上。这几天她脸上的浮肿已经消退了,吃着各种各样的补品,人却瘦了不少,谁来看她,都要说她瘦,弄的唐太很是心烦。她倒安之若素,安慰妈妈说,人家想瘦都瘦不下来呢……唐太堵她一句:狗瘦主人羞。镬
杨小树见恩窈嘴角挂着一点儿微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摆弄恩窈那台平板电脑的许雷波,问:“还没弄好?”
“喂,这玩意儿……游戏机一样,恩窈你没事儿弄这么个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