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在去美国前与江珺的最后一次长谈。
2004年5月证监会同意在深交所设立中小板,江珺在那半年里一直筹备恒洲旗下地产资产在中小板的上市。做地产需要大量的资金,上市融资是他盼了许久终于等来的机会。
而江玥也终于启程去往美利坚,她在那里度过了漫漫三年的凉夏和冰雪冬季,在那里她有过属于青春的欢畅,也有过哀恸和在哀恸之极时对命运的怨尤。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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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年里,在深夜睁着眼无法入睡时,在茫茫大雪中踽踽独行时,甚至清晨在阿懒的臂弯里醒来时,在最欢快和最悲伤的时刻,或只是某个不经意间,江玥心里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此刻她得了重病,药石无医会怎样?如果此刻她死了会怎样?他会不会后悔?后悔让她孤身漂流在外,后悔对她太冷淡。她手无寸铁,没有任何东西可依恃,惟有她的肉身可做武器来报复他。每次这样想,她就会有一种快意,类似真相得以大白,而我终于赢了那样的快意。
可是江玥从未想过江珺会出意外,会病至奄奄一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江珺会死。对她来说,一切都可以是变量,只有“他在”这一项是常量,恒常的,毋庸置疑的。
这个信念却被眼前的事实打破了。江玥一根一根地抚摸他的手指,从来他的手都是温暖的,现在却因为输液而趋于冰凉。江玥满满是无法言说的恐惧,但是还好还好,还来得及。
发现江珺醒过来时,江玥的第一反应是把脸埋到被子里,她一哭就是眼睛鼻子通红。结果她的糗样还是被江珺看见了。他轻笑出声,手搭上她的颈背,慢慢地摩挲着,“怎么把头发剪了?”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沙的。江玥还是伏着,像小猫安伏在主人的腿上。她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搅破这刻的温馨,要不是颈上那冰凉的温度提醒着她,她真以为这是一个梦幻泡影。
“康州的秋老虎太厉害,哪知道剪了更热。”江玥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
“还是长发好,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每次你洗了头发,都叫我给你分头路。有些不知道你名字的人,后来问起你,都说就是那个两小辫的女孩呀。”江珺像是陷入悠远的回忆,廊灯发出幽暗昏黄的光照得一室迷蒙,让人不由生起怀旧的情绪来。
过了一会儿,王浩带着逸园的招牌鸡汁粥回来。江玥小心翼翼地扶江珺坐起来,看着他吃完,连他去洗手间,她都要跟上随侍其侧。江珺做出惊恐的表情,“饶了我吧,等我真成了老得不得了的老头再来麻烦你不迟。”
那晚,江玥在医院陪了江珺许久,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像不曾有过龃龉,也不曾有过分离。
在王浩送江玥回去后,江珺心底的波澜才翻涌上来。他想起她寄来的照片里,她与那个俊美的混血男子相依偎地站在梵蒂冈广场前,笑颜如春花绚丽。在那张照片的背面她写着——这就是阿懒。在他们为数不多的电话里她屡屡提起阿懒,和阿懒去葡萄园啦,和阿懒去欧洲啦,和阿懒做饭吃啦,她从未这样直言不讳地和他说起过别的男孩。原来这就是阿懒。
所以江珺以为她已在异国寻到了归处,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可是三年过去,她却回来了。
江玥是四月份回国的,却在九月才告诉他,已经考了j大西哲所的博士,但没有说她为什么回来。江珺记得那天在j大的茶室里,他问她为什么又改行读哲学了。她侧头想了想,回答他,“哲学比其他学科更根本吧,我有许多人生困惑,也许哲学能帮我解答,如果不能解答,它至少可以帮我把问题消解。”她语调缓缓,眼神清冽。江珺不得不承认她已经结出了成熟的果子,有了自己强硬的内核。在自己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已能自己承担人生的选择。她已不再事事询问他的意见,也不再惶惑地求助于他的经验。
今天又见到她,剪了短发,圆圆的脸看起来仍然稚气,但是很美。江珺叹息,不可否认,他想念她,想了很久的想念。
第二天一大早江玥又来医院。手提着的保温壶里是刚刚熬好的小米粥,肩背的大包里,装着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ipod也已灌上了江珺喜欢的披头士,再加上王浩从酒店取来的随身衣物,可谓一应俱全了。
江玥将小米粥倒进碗里,端到小桌板上,“中医说小米粥最补气养胃了。”
江珺吃一口,问她:“是你做的吧?起来这么早,睡得够不够?”粥很香也很淡,他能肯定是出自江玥之手,因为她知道他不喜甜食。
江玥嗯一声,坐着等他吃完。收了碗,拿水让他漱口,见他新冒出的胡须长得拉拉碴碴,又找出电动剃须刀,递给他。她做起这一切来非常的纯熟自然,恍如回到了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月。
逢到医生来查房,江玥仔细地问了各种注意事项,听到胃出血有百分之十的死亡率,她是大大的后怕,紧忙拿出纸笔记下有利调理的食方。
接着江珺挂吊针,江玥靠在沙发上用黑莓手机看电子书。
江珺见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你不用上课?”
“这学期我就选了两门课,一门导师的,已经和他说了不去不要紧,另一门马克思主义与当代思潮,你觉得有必要去吗?”江玥抬头看他,心里琢磨他到底想干嘛?是又想赶她走?
江珺问,“那你不靠着睡会儿?”
“刚睡醒,不困啊,困了自然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