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很长时间里,江珺都觉得自己仿佛被飓风卷离大陆的一座孤岛,那种茫茫无依漂流无根的存在感强烈地磨砺着他吞没了他。
也许是因为这一份共同的为人世遗弃的孤绝之感,让在他面对这个叫玛拉的小女孩时起了恻隐之心。
那时已经送殡结束回到了耶稣堂,男人成群地坐着抽烟闲聊,小孩子在天井玩闹,女人们在厨房忙碌。江珺被几个年轻人围住,那些或酸溜或艳羡的问话弄得他实在尴尬,便找借口溜了出来。
穿过天井,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礼拜堂内阴暗凉爽,枣褐色的长椅左中右数十排布落整齐,留出两行过道通往讲坛。江珺手指抚过一排排落漆的椅背,往前走,然后他看见一个站在风琴前的小人儿。
他问她:“你会弹琴吗?”
她点头。
“那弹一支歌给我听,好吗?”
她又点头。
那时她还只会用右手单手在中央c键区弹奏。但奏出的乐音非常凄哀。
江珺听着耳熟,便问她:“你会唱这歌吗?”
她再点头,脆生生的童音和着琴声唱出:“失迷的羊,你今在哪里?救主今天正在寻找你。一百只羊当中缺一只,莫非就是你?莫非就是你?”
末了的这句“莫非就是你”低徊不已,直钻入他的心里。
是的,他想他就是那只走失的羔羊,他的亲人天上欢聚,只剩他孑然一身在这行色迷乱的尘世。
他颓然地坐在第一排木椅上。
她阖上琴盖,走到台阶边,蹲下来看他。
小丫头,绿色的连衣裙,翻着白色荷叶边的领子,苹果脸雪白雪白,看上去像颗小嫩葱。葱叶葱白,真是像得很。江珺禁不住笑了起来,一扫此前的阴霾情绪。
江珺夸她琴弹得好,歌唱得也好,问她叫什么。
显然,小孩子被人表扬很高兴,对那个她讨厌的名字也慷慨起来。
“我叫玛拉。”
说完急急解释,不是那个马,是这个玛,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形容,就跳下台阶,拉起他的手,在手掌上写字。
江珺觉得有趣。
“噢,下次你可以和别人说,我的玛是玛瑙的玛。你几岁了?上几年级?”
“我七岁了。没有上学。”后面那句声音低了下来。
“噢。玛拉,你姓什么?你爸爸妈妈呢?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是她猜不透的谜。
“不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
望着他的乌溜大眼不知所措地撇开,为避开不堪的身世陈于人前的刺痛,或是克制要红的眼圈要涌出的眼泪。
江珺沉吟,他记得圣经里说玛拉的意思是苦的。出埃及记里,摩西领着以色列人在旷野走了三天,找不到水,到了玛拉,却不能喝那里的水,说因为水苦,所以那地方叫玛拉。他记得还有一处,有个妇人叫娜奥米,死了丈夫死了儿子,多年后她返乡,遇见故人,她就对叫唤她的人说,“不要再叫我娜奥米啦,要叫我玛拉,因为全能的神让我受了大苦。”(注)
娜奥米是甜,玛拉是苦。谁给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女孩起这样的名字。是说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她的命是苦的?
4
江珺叹了口气,看着小姑娘别扭地仰着头,手指绞着身侧的裙摆。他上前抱起她。
江玥手挂住他的脖子,脸伏在他肩膀上。
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也许是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许是想到不知道自己往后要到哪里去,她开始哭,然后嚎啕大哭。
他抱着她去找柳阿婆的女儿他的表妹柳玲。柳玲告诉他玛拉的身世来历,说着造孽啊罪过啊。江珺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农村小镇一点不稀奇,他问:“那她现在怎么办?以后跟谁?”
柳玲一怔,她是根本还没想到这茬事。
玛拉极力平息自己的抽噎声,静静地趴在他的肩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会说,听着柳玲支吾着推搪着。
江珺低头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吧,你们都有难处,就让她跟我去祁宁吧,我那儿地方大,附近刚好是学校,她也该上学了。”
她顿住了,因为太震动。多少次回忆起这一刻,都觉得不可思议,犹如奇迹,从没想到会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穷途末路时愿意带她走。这个人她全然陌生,但谁又是她熟悉的,她没有亲人,也没有选择的能力和余地。但他的大手护在她的脊背上,教她安定不惧怕。
那个下午他们就走了,在镇上的车站坐客车到祁宁市。到祁宁时已经夜晚八点多,司机开车来接。她一路上张望着窗外,临到站了,反而颠颠地睡着了,大概一直太紧张,终于撑不住。
江珺抱她上楼,到门前将她拍醒,说“到家了”。他取钥匙开门,领她进来。
新建的公寓套房,空阔,简单的家具,没有一件不必要的摆设,她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又好奇地打量。
江珺让她在餐桌前坐下,自己进厨房,煮了两碗汤米粉,一碗盖一个煎蛋,洒着葱花,“我们先填饱肚子,其他的慢慢安排。”
江珺边吃边说:“今天八月十九号了,明天先去给你上户口,很快要开学报名了。唔,出生日期嘛,就填八月十九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