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沿着河堤哭泣着,她抱着八姐遗留下的衣服,哭着在河堤上走来走去。那个年头里死人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几个人随便劝几句,母亲也就借坡下驴地止住了哭声。母亲抱着八姐的衣服坐在河边直眼望着冷峻的水面,絮絮叨叨地说:“这闺女,太懂事了,她是不忍拖累我才自寻了短见……孩啊,你这一辈子,连芝麻粒那么大的一点福都没享到哇……”
麻邦把笼嘴提起来,对着母亲笑笑,说:“上官家的,戴上!”
母亲摇摇头,说:“麻邦,这东西,我是决死也不带了!”
麻邦说:“这是规矩!”
母亲接过笼嘴,又轻轻地扔在地上,说:“麻邦,行点好吧,别逼我。”
麻邦说:“上官家的,你用啥法子瞒了我?”
母亲从磨顶上抓了几把黄豆,直着脖子吞下去,然后,一低头,哗啦啦呕出来。
母亲呕完粮食后满眼是泪,说:“我本想救我的孩子,谁知道反把她逼上了死路。”
麻邦说:“上官家的,你可真叫行。别这样了,过去的事,权当没有,我麻邦也是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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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二
失去了队长的押俘队押着巴比特和上官念弟走到大泽山区时,与敌军打了一场仓促的遭遇战。是时正是深夜,大雨如注,蓝色的闪电不时地照亮沙地上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两队人马相遇,先是几只手电相互相照射了几下子,紧接着一道贼亮的闪电照亮了一片惨白的惊愕的脸,随即是无边的黑暗。双方都愣了片刻才开火。中弹人哀鸣着跌在泥地里。枪口射出暗红的火苗,啪啪的枪声湿漉漉的,焦香扑鼻,宛如烈火中燃烧着湿松枝的声音和味道。危急中,念弟被人推了一把,一头扎到一架葡萄上。她的额头撞中了一根架葡萄的石条,双眼金
星迸射。她听到巴比特大声地呼唤着什么,然后便看到他的电火雷鸣中撩开两条长腿,又像傻骡子那样,莽撞地奔跑起来。他的双脚笨重地擂打着地面,溅起一片片油脂般泥水。他的头高昂着,头发竖起,好像马的鬃毛。押俘队的人喊着:“俘虏跑了!”闪电亮起,巴比特在葡萄架中蹿跳,好好一匹疯狂的马。啾啾叫的子弹像小鸟一样在他身前身后飞舞着。有一颗子弹好像击中了他,六姐看到他栽到了一架葡萄里,几个押俘人员冲上去,一串子弹像铁苕帚般扫过来,把那几个勇敢的人洞穿了,拦腰打折了,在连绵不断的幽蓝的电光里。六姐哭嚎一声:巴比特―
――!她以为巴比特死了,但巴比特没死,他从葡萄架中跃起,又像疯马一样跨越葡萄架,然后便消逝在黑幕之中。在连绵不绝的闪电里,六姐看到那些挂着珍珠般水珠的柔软多情的葡萄须蔓哆哆嗦嗦地在倾斜的雨丝中迅速地生长着,顷刻间便纠缠在一起。敌对的双方又噼噼啪啪地对射一阵,然后便撤走了。这一切来如风去也如风,快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但六姐从弥漫在潮湿空气中的浓郁的火药味中知道,战斗的确发生并且结束了。她畏缩在葡萄架下,久久地不敢动弹。她听着雨点打在葡萄叶上的破裂的声响,听着闪电抖出的悉卒,听着远处洪水在河流中的咆哮。一只蝉从乱树从中惊叫着飞起来,然后像块飞迸的石子一样碰撞在远处的树枝上。一缕风从沟壑中刮来,吹落一路水珠。那些缀满藤蔓的半大的生硬葡萄累累垂挂,散布着清凉苦涩的气息。六姐从葡萄架下钻出来,开始寻找她的黄毛夫婿巴比特。起初她压抑着嗓门,低声呼唤,生怕招来带枪的人。呼唤了一阵,回答她的只有凄凉的雨声,于是她便放开喉咙喊叫。巴比特―――巴比特―――巴比特―――三声巴比特,热泪如涌泉。六姐哭叫着,在这片为中国第一家葡萄酒厂提供原料的葡萄园中转起圈子,像瞎驴推磨。此时,从蛟龙河中逃脱了的司马库又潜回高密东北乡,正在王老三的西瓜地里摸西瓜。而在蛟龙河下游的一个湾子里,一群凶猛的鳗鱼,正在轮番啄食着押俘队长腐烂的尸体。六姐不时地被押俘队员的尸体绊倒。她借着电光看到暗红的血在吸饱了雨水的地面上爬行着,锐利的血腥味儿仿佛啄木鸟的硬嘴一样笃笃地啄击着她脑袋深处的一根细筋,使她既惊恐又亢奋,不由自主地呼叫、奔跑,碰撞葡萄藤蔓,使雨水和葡萄落地。她的鞋子早已跑丢,赤脚上沾满烂泥;脚掌被扎破也不觉痛。她全身早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