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库不理鲁立人,高声向他的部下发布命令:“礼送友军出境。”
马队和骡队,排成严整的队形,从东西两边挤过来。爆炸大队的士兵们,被挤进了我家胡同。我家胡同的两侧,间隔几米就立着一个手提盒子炮的便衣。有一些便衣居高临下地站在屋脊上。
半个小时后,爆炸大队的大部分队员,水淋淋地爬上了蛟龙河对岸。凄凉的月光照耀着他们的脸,小部分爆炸大队的队员,趁着过河时混乱,钻进河堤上的灌木丛,或是漂在河水中顺流而下,在无人处悄俏爬上岸,拧干衣服,连夜逃跑回家乡。
爆炸大队几百号人,落汤鸡般站在河堤上,他们互相看着,有的人流了眼泪,有的人暗暗欢喜。鲁立人看着自己的被彻底缴械的队伍,猛回头朝着河水扑去,他想沉河自杀,被部下紧紧拉住。他站在河堤上,默想片刻,忽然抬起头,对着河对岸人群嘈杂的大栏镇怒吼着:“司马库,司马库,你等着瞧吧,早晚有一天老子们要杀回来!高密东北乡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现在暂时是你们的,但将来归根结蒂是我们的!”
就让鲁立人带着他的队伍去舔舐伤口吧,我必须回头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在跳河还是跳井的问题上,我最终选择了跳河。因为我听说沿着河水漂流,便可进入大海,鸟仙大显神通那年,河里曾航行过几十艘双桅杆的大帆船。
我目睹了爆炸大队士兵在冷月冰辉照耀着的蛟龙河上往对岸争渡的情景。呼呼隆隆,连滚带爬,半河骚乱。一河浪花。司马支队的人毫不吝惜子弹,他们的汤姆枪和盒子炮把大量的子弹倾泻在河水中,打得河中像开了锅一样。如果他们要消灭爆炸大队,足可以杀个人芽不剩。但他们施行恐吓战术,仅仅打死打伤了爆炸大队十几个人。几年之后,当爆炸大队改编成一个独立团杀回来时,司马支队那些被枪毙的士兵和军官,无不感到委屈。
我慢慢地向河水深处走,恢复了平静的河面上跳跃着万千光点。水草缠绕着我的脚,小鱼儿用温暖的嘴巴啄着我的膝盖。我又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河水淹没了我的肚脐。我感到肠胃一阵绞动,难忍的饥饿感攫住了我。于是母亲的可亲可敬优美无比的乳防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母亲已在乳投上涂抹了辣椒油,母亲已一再提醒我:你七岁了,必须断奶了。我为什么要活到七岁呢?我为什么不在七岁前死去呢?我感到泪水流到嘴里。那就让我死去吧,我不想让那些污秽的食物玷污了我的口腔和肠胃。我大着胆又往前走了几步,水猛然地淹到了我的肩膀,我的身体感到了河底暗流的冲击,我努力着站稳脚跟,与水的力量抗衡。一个团团旋转的漩涡在我面前,吸引着我往前走,我感到恐怖。我感到脚底下的泥沙正在被水底的激流不断淘空,我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下陷、前移,向那可怕的漩涡中心移动。我努力后退着,并大声喊叫起来。
这时我听到了上官鲁氏凄凉的喊叫声:“金童——金童——我的亲儿啊,你在哪里……”
伴随着母亲呼叫的,有我的六姐上官念弟、大姐上官来弟,还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尖细嗓门,我猜到了,她是我的满手金戒指的二姐上官招弟。
我嚎叫一声,身体往前一扑,漩涡立即吞没了我。
等我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母亲的一只秀挺的乳防,乳投像一只慈爱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另外一只乳投在我嘴里,它主动地撩拨着我的舌尖,摩擦着我的牙床,甘美的乳汁小溪般注入了我的口腔。我嗅到了母亲乳防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后来才得知母亲用二姐上官招弟孝敬她的玫瑰香皂洗净了乳投上的辣椒油,并在乳沟里洒上了法国巴黎生产的香水。
屋子里灯火通明,高高的银蜡烛台上插着十几根通红的蜡烛。我看到母亲周围坐着立着许多人,二姐夫司马库正在向母亲展示他的宝贝:一个按一下便喷出火苗的打火机。司马少爷远远地看着他的爹,神情淡漠,毫无亲近之感。
母亲叹息道:“我该把他还给你们了,可怜的孩子,至今还没个名字呢。”
司马库说:“有库就有粮,就叫他司马粮吧。”
母亲说:“听到了没有,你叫司马粮了。”
司马粮冷漠地扫了一眼司马库。
司马库道:“好小子,跟我小时一模一样。老岳母,感谢您为司马家护住了这条根,从今往后,您就等着享福吧,高密东北乡是咱们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