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节台阶,明月见他脚步发软,正想问张哥你怎么了,汉子已经倒在地上,呲牙裂嘴地满地打滚。
明月吓了一眺,忙开了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去找张家媳妇。
修治把姓张的汉子扶起来,他嘴巴扁了扁,忽然脖子向前一挺,吐了修治一身,随后便昏死过去,毫无知觉。
修治的司机连忙跑下来,跟修治一起把老张抬进车子,她媳妇披了袍子正跟着明月出来,看见自己丈夫郎当着腿,以为他死了,当即吓得大声哭叫起来。明月费了好大劲把瘫软的妇人架起来:“嫂子,没事儿,刚才张哥还好好地推车,咱先把他送医院,你别慌啊,别慌!”
深夜里街上没人,汽车一路奔驰开到医院,修治缴纳了费用,老张被送进处置室诊病打点滴,他这才去洗手间清理了一下大衣上的污秽。出来了,明月等在门口,说话有点结巴:“谢谢你啦,修治先生,要不是你,都不知道怎么办。”
他摇摇头,找了一个长板凳坐下:“可能是胆囊炎。”
“你怎么知道?”
“上大学的时候同屋也是这个问题。天气一冷就会犯病,样子一模一样。都是我帮忙,送他去医院的。”
“后来好了吗?”
“可能是吧。出家上山了。生活更有规律,说是后来少发病了。”
“是宫泽君?”
“我跟你说起过宫泽君?”
“说过的。小桔带我去府上的时候,你说从前经常一起上山宿营的四个朋友,其中有一个留在那里了。你提到他名字。”
“我也说过为什么了吧?”
“嗯。他的恋人嫁给他的哥哥。”
“那可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你的记忆力可真好。”修治笑了笑,“现在有时候我也会想念宫泽君。这个人是个大个子,手长腿长,很帅气,人活泼,爱说笑话。
他身上总会发生些事情,总有故事。比如说会因为胆囊炎呕吐,比如说出家做了和尚,这样的人是有标志性的,无关好坏,人人知道了都要议论起来,再把他的事情说给别人。可是人们说起我,会说什么呢?……我从小就是如此,什么都还不错,总是很守规矩,却没有一个突出的让人记得住的地方。好也好不起来,坏也坏不下去。是一个,…”修治想了想,目光有点散,深夜里,他累了,他不那般看重自己了,“容易被忽略的人。
这件事情可真让人灰心啊。但是我历来如此,自己跟自己妥协了…”
“修治先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慷慨的人。如果我跟别人谈起身边的朋友,我不会谈起那个有胆囊炎的人,也不一定会说起来出家当僧侣的那个,但是我会跟他们说起修治先生。”
“会说我什么呢?会不会说我爱上明月小姐,但你装作不知道?…”
第四十八章
“会说我什么呢?会不会说我爱上明月小姐,但你装作不知道?……”
明月闻听此言,心里面如同有冰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上,冷热交融,“嚓”地一下腾起白雾,蒙住了眼睛,好半天竟不能反应。半晌转过头去,心里面又开始恼怒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聪明,占有着利用着这位好先生的善意与慷慨,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帮忙,就像小孩子,笑嘻嘻地抬头托着手跟大人要糖果,却总还摆着一个可怜又淘气的态度,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亲不疏的关系,对他的心意装糊涂!但他是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谁能像她这样愚蠢?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子!
这种自责和懊恼让她霎时觉得如此难堪狼狈,生生逼出一身冷汗。她撕去了自己那层温柔的软弱的伪装,忽然恶狠狠地转过头,满眼都是泪,却瞪在眼睛里面不肯流出采,咬着牙对东修治道:“东先生说我装作不知道?我应该知道吗?我知道之后要怎么办?!你不知道我是谁,你不知道我的历史,你不知道我过的日子。你突然出现,帮我的忙,解我的为难,就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乘人之危对不对?早点告诉我不好吗?早点说你会在这个时候要账,我欠您那么多人情的时候也早明白一点!……”
东修治目瞪口呆。
明月站起来就走,身体虚弱,急火攻心,耳边嘈杂,几步迈出去忽然脚下发软,晃了几下险些要倒,右手把住墙撑住了。
东修治赶忙上前,想要扶她,明月摆了摆手:“不必。”
修治站在那里,摩擦着双手,没有办法,万分懊悔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本来就不善言辞,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居然让她这般反应,此时只觉得百口莫辩,眼睛发热,急得要流下泪来。
明月的一阵晕眩和耳鸣好不容易才过去,待脑袋明白一点了,背朝着修治,冷冷说道:“南一是我好朋友,那天求东先生的事情,即使知道你今天讨账,也会相求。这人情太大,要是今后东先生要我一命,我,也,给。”
修治颓然坐回椅子上,明月到底离开,脚步匆匆,他看看她的背影,慢慢摇头。
这天下午,南一去了董绍琪的办公室,在门缝里面看见他正伏案写材料,一张怪好看的侧脸,见浓眉毛像丛茅草一样支棱八翘的。南一有点犹豫,想要把准备好的跟他抬杠的话先打打腹稿,旁边忽然冒出一个四十多岁蛮和气的胖子:“小妹妹找谁啊?”
南一道:“那个,我……”
绍琪闻声已经从办公室里面出来了,看见是她,没言语。
南一跟胖子指了指他:“我就找他。董绍琪。”
胖子呵呵笑:“小董这不是在吗?我看你在这门口看了十多分钟了,还纳闷你这是要干什么呢。”
南一扁扁嘴,心想这位大叔,你何等多嘴。
胖子走了,绍琪仍是不笑不言地看看南一,南一低了低头:“绍琪你好。头上的伤可好些了?还头疼不?”
绍琪道:“承蒙您惦记。”
这事儿发生在十多天以前,南一身体恢复,睡醒了午觉,正躺在床上磨蹭,听见外面有响动,是那董绍琪又来登门拜访了。大人不在,保姆给他端了茶和点心,南一在睡衣睡裤外面裹上圆滚滚的棉袍子,一身臃肿地出来,脚上还趿着棉拖鞋,看到绍琪,她躬身长揖:“大哥你又来叼扰我了?还是不肯给人消停啊。”
绍琪起身:“客气了。不敢叨扰。就是想请你去看明晚上的电影。来送票的。”
南一最爱看电影,从牢房里面出来个把月了,难免有点想念,张了张嘴巴,没再着急送客。
绍琪见有机可乘,忙乘胜追击:“美国来的笑片啊。逗死人了。里面那男的带着礼帽,嘴上一撇小胡子,穿着燕尾服和肥裤子…都说好看。”说罢看着南一笑笑,“想去吗?想去,我就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