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中学生的六只手同时往李光头的碗里伸,李光头躲闪着手中的碗,拼命叫着说:
“童铁匠说了,我们都是祖国的花朵。”
他们听到童铁匠的名字,手缩了回去,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童铁匠,街上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的手又伸了过来。李光头哇哇叫着张嘴要去咬他们的手,这时的宋钢突然喊叫起来:
“卖虾啦!卖虾啦!”
宋钢一边喊着一边用胳膊捅着李光头,李光头看到宋钢的喊叫吸引了街上行走的人,于是他也跟着宋钢喊叫起来:
“卖虾啦!香喷喷的煎虾啦!”
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好奇地看着叫卖的李光头和宋钢。三个中学生被挤到了外面,站在那里骂了宋钢的爸,又骂了李光头的妈,还骂了他们爸妈的列祖列宗,然后吞着口水抹着嘴巴走去了。
有人问李光头和宋钢:“这虾怎么卖?”
宋钢说:“一元钱一只虾。”
“什么?”那个人惊叫起来,他说,“你是在卖金银珠宝啊!”
“你闻闻,”宋钢让李光头端起碗来,他说,“这是煎虾。”
李光头把碗举过了头顶,他们都闻到了煎虾的香味,有人说:“香倒是很香,一分钱两只还差不多。”
另外的人说:“一元钱都可以买一只金虾了,这两个小王八蛋是在投机倒把。”
宋钢站起来说:“金虾又不能吃。”
李光头也站起来说:“金虾又不香。”
三个中学生已经不在了,李光头和宋钢松了口气,从围着的人群里走出来,两个孩子端着两只碗大摇大摆地走去,他们走过了街道走过了桥,走到了那个仓库的大门前。看守大门的还是长头发孙伟的父亲,他的儿子差一点吃了李光头碗里的虾,他看到两个孩子走过来,笑着说:
“喂,胳膊不郎当啦?”
两个孩子说:“不能郎当,我们端着碗呢。”
长头发孙伟的父亲也闻到了虾的煎香,他走过去低头看着李光头和宋钢手里的虾和酒,伸手从李光头的碗里拿了一只虾,放进嘴里吃了起来,问他们:
“谁做的虾?”
李光头说:“我们做的。”
他满脸的惊奇,他说:“这两个小王八蛋,简直是国宴厨师。”
他说着手又伸向了李光头的虾碗,李光头躲开了他的手。他干脆两只手都伸了过去,要两个孩子把酒碗和虾碗都交给他。两个孩子后退着躲开他,他骂了一声“他妈的”,走到仓库门前踢开了大门,对着里面喊叫:
“宋凡平!出来!你两个儿子送吃的喝的来啦!”
他把“吃的喝的”拉长了喊叫,里面一下子出来了五六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们一边走过来,一边东张西望地说:
“吃什么?喝什么?”
他们的鼻翼都翕动起来了,他们说真香啊,比猪油还香。他们平日里吃的都是萝卜青菜,他们一个月里面最多吃一次猪肉,现在他们看见了李光头手里的煎虾,馋得嘴巴里都伸出手爪子来了。他们围住了两个孩子,就像高大的墙围住了两棵小树。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让老子尝尝。他们的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样喷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脸上。李光头和宋钢捂住手里的碗,吓得大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这时郎当着胳膊的宋凡平走了出来,两个孩子见到了救星,他们对着宋凡平喊叫:
“爸爸,你快过来呀!”
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面前,李光头和宋钢躲到了他的身后,两个孩子放心了,举起虾碗和酒碗递给他,宋钢说:
“爸爸,我们给你做了煎虾,我们还给你打了二两黄酒。”
宋凡平郎当着的左手不能用了,他的右手接过来李光头的虾碗,他自己没有吃,而是谦恭地递给了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他又接过来宋钢手里的酒碗,也递给了他们,他们正忙着吃虾,宋凡平就谦恭地端着酒碗。他们吃虾的手就像是树上伸出来的树枝那么多,也就是眨了几下眼睛,打了几个喷嚏,他们就把煎虾吃了个精光。他们看到宋凡平谦恭地站在那里端着的黄酒,他们拿过去了黄酒,每人喝了一大口,把黄酒也喝了个精光,李光头和宋钢都听到他们的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
李光头和宋钢伤心地抹起了眼泪,他们做了煎虾,打了黄酒,专门给宋凡平送来,可他没舔着虾也没沾着酒。宋钢伤心地说:
“我们以为你吃着虾,喝着酒,你会哈哈大笑。”
宋凡平蹲下来擦着两个孩子的眼泪,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擦着他们的眼泪。两个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着看他们,可是他的眼泪却在流出来。
那几个红袖章吃了虾喝了酒,这时竟然抬脚踢起了宋凡平,他们对着宋凡平叫道:
“起来,滚回仓库去!”
宋凡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轻拍拍李光头的脸,又轻轻拍拍宋钢的脸,轻声对他们说:
“回家吧。”
宋凡平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宋凡平没有眼泪了,他幸福地对那几个红袖章笑了笑。然后宋凡平像个英雄走向了仓库的大门,虽然他郎当着左边的胳膊,走到门口时,他转身向李光头和宋钢挥了挥右手。宋凡平挥动右手时的模样牛气冲天,就像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百万游行的人群挥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