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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远交近攻

开会者,朝会开始之发动也。如同宴会要由最尊者“开鼎”启食一样,朝会也须得由国君先行宣示宗旨,而后会同议论(会议)决事。司礼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顿时清醒,咳嗽一声道:“诸位大臣:秦国大势已定,本王亲政理国。但得如此,赖上天佑护大秦,使我得大才张禄入秦,一谋定国,廓清大局。今日开春朝会,须当议定秦国拓展之大谋长策。先生已有初谋,陈述之后合朝决之。”说罢伸手遥遥一个虚扶,“先生请。”

范雎坐席在大殿东区坐席的首位,从王座看是左手第一席,与之遥遥相对者,是右手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虽然是一个客卿坐了首席,却没有任何人惊讶。毕竟客卿只是虚职,坐席在首也只是敬贤之道。这个被传扬得高深莫测的魏国士子究竟有无真才实学,得看他今日大谋如何。秦昭王话音落点,举殿目光齐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从座席站起从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在大殿中回荡开来,“惠文王之后,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而太后穰侯先后秉政,至今已是四十余年。当此四十余年,秦国开疆拓土,东夺魏国河内,南取楚国南郡,堪称声威赫赫。然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自赵国崛起,秦国相形见绌,阏与大败于赵,纲寿再败于齐。两次败战,堪堪将武安君百战功勋消于无形。目下,秦赵抗衡之势已成定局,秦国却疲惰乏力,庙堂无长策大谋,大军无战胜之功,朝臣无奋进之气,庶民无凝聚之力,强势大秦竟至日见溃散。若无孝公、惠文王两代之坚实根基,并武安君军威,安知秦国不被山东六国再度锁进关内?当此之际,秦国已成外强中干之虚势,若再不思奋力振作,十年之后便是危难之期!”

此言一出,举殿臣僚大是不悦。这张禄未免太危言耸听了,秦国如何便有了危难之期?当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驳,急切之间却又无由开口,话虽刺人,哪句却不是言之凿凿?一阵粗重喘息,大殿又静了下来。

“秦国危局因由何在?”范雎丝毫没有因为朝臣变色而气势稍挫,慷慨激昂道,“其一在法治日渐松懈:庙堂开裙带之恶风,权臣开实封之恶例,朝局行无功之封赏。倏忽四十余年,秦国变法之根基,已滑入复辟之边缘。其二在军争不务实利:南郡之战固夺楚国腹地,然则却不能供我兵员粮货,欲行秦法却鞭长莫及,竟成秦之鸡肋也。阏与之战、纲寿之战,更是劳师千里损兵折将,大损强秦声威也。”

这番话更是惊心动魄。根本处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两个人——宣太后与武安君。宣太后摄政三十余年,除了阏与之战与任用四贵,倒实在是在秦国朝野留下了善政声名。更重要的是,宣太后是惠文王爱妃、秦昭王生母,公然指斥未免无视秦王之尊严。然则,更出人意料者,却是对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战的指斥。以白起之军功声望与洁身自好,几乎没有一个大臣能够挑剔,更何况挑剔白起的用兵缺失?话音未落,所有武臣倏然变色。

“人有痼疾,安得讳疾忌医也?”秦昭王悠然一笑,“先生但开药方无妨。”

有此一言,大殿顿时平静下来。秦王尚不计生母被责,臣下何得有说?

“谢过秦王。”范雎一拱手江河直下,“秦国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当此之时,秦国当重申以新法为治国理民之根本,将复辟旧制列为谋逆大罪。在国,严禁外戚裙带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肃吏治,重刑贪赃枉法;在野,力行军功爵法,重振国人耕战之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国必将朝野清明,举国同心。”

“好!”举殿大臣一声赞叹。

“先生第二策如何?”大将王龁急迫一声,他只急着要听这位张禄的军争大谋。否则,公然指斥上将军,他不服。

范雎从容一笑:“其二,远交近攻。此乃军政长策。”

“远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将王陵也跟着喊了一声。

“敢问列位:战国以来,大战数以千计,破城不计其数,然六国疆域却并无大盈大缩。武安君大战山东,破城百余,斩首数十万,六国还是六国。奄奄疲弱之国不能攻灭,皇皇战胜之国不能扩地,其间因由究竟何在?”

“问得好。”见大臣们愣怔无言,秦昭王轻叩书案,“武安君以为如何?”

白起蓦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没有想透其中奥秘,愿闻先生拆解。”

范雎侃侃而论:“自春秋以来,列国军争已成定则:城破取财,战胜还兵;远兵奔袭,坚固本土。打来打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由此观之,三百年来之战争,皆未打到根本也!何谓战争之根本?土地也,民众也。田土之大小,民众之多寡,国力盈缩之根基也。浮动财货,譬如国力丰枯之血肉。国土能生财货,财货却不能生国土。国土可招徕民众,民众却不能平添国土。是以争财争货争民众,而独忽视扩展国土,是隔靴搔痒,偏离兵争之根本也!”

“是了是了。”举殿大臣不约而同地点头。

“有症结即有对策。”范雎一字一顿,“四个大字:远交近攻!可为大秦外政军争之长策大谋也。相邻之国为近,相隔之国为远。攻远而不能治,何如安抚?攻邻而争地,得寸为秦之寸,得尺为秦之尺,融入本土,一体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缩。倏几一日,天下必将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实利也。以大秦之国威,交远则远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他国。攻近则近克,必不能赖远援而保全。远交近攻,相辅相成,邻邦不能独支,远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则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数十年内必入大秦国之疆域矣!”

“好!”武安君白起第一个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里,一举廓清军争雾障,使人茅塞顿开。我大秦铁军可是心明眼亮,要大显神威!”

“远交近攻!彩——”大臣们个个振奋,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秦昭王一阵大笑:“妙哉斯言!远交近攻。四十余年之后,本王终是扬眉吐气也!”说罢从王案站起走下九级玉阶,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气吞河山之长策,举朝认可,国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并朝野臣民,谢过先生。”

范雎连忙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当殚精竭虑,何敢当此褒奖?”

秦昭王扶住范雎,转身高声道:“本王亲政第一道书令:擢升客卿张禄为开府丞相,晋侯爵,遥封应地,总领国政!”

“秦王万岁!应侯万岁!”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表示了对秦王的赞叹与对应侯的祝贺,大殿中一片数十年没有过的昂扬振奋。

应地,春秋古诸侯国,战国中期为韩地,今河南省鲁山县东。

四 远交近攻展锋芒

秦昭王一道王书,穰侯府变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这是秦昭王反复思忖才下的决断。以穰侯府邸之雄阔气势,且距离王城近在咫尺,咸阳大臣都主张将穰侯府邸并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赐重臣再做府邸,朝野又会徒然生出“权臣再现”之疑虑,于国不利。然则,秦昭王反复琢磨了范雎之后,却有着另一种思谋。范雎三策,一举廓清朝局稳定国势,将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勋才具可谓独步天下。秦国要重振雄风开拓大业,便要使此等大才永远地忠心谋国。要得如此,秦国自要做到两点:其一,决然为范雎雪耻复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虽然封了范雎应侯爵位,但范雎事实上却没有封地,得在其他方面弥补。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封地只作为一种赏功象征存在,此所谓虚封。孝公后期及孝公之后,秦国收复河西进而东出争雄,国土大增,虚封有了三种形式:一是封偏远边陲之地,如商君封商於、樗里疾封汉水、公子封蜀;二是封关外列国拉锯争夺或新攻取之地,如穰侯魏冄封陶地、华阳君芈戎封新城、泾阳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邓地;三是关内关外皆有封地,如武信君张仪封五邑,关内有一邑。第三种封地极少,只有张仪与秦昭王太子安国君等有此殊荣。这种虚封之地,除非被贬黜,权臣事实上不可能常居。因与封地保持了较远距离,而只能接受郡县官署在收获季节解来的少量赋税。这便是秦国封地与山东六国“直领实封”之封地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与白起的武安君不相上下,可谓尊贵之极。然则,白起乃秦人大将,宣太后将白起封地定在了关内一邑关外(河内)三邑。就事实说,尽管同是虚封,白起自然是更扎实。这也是秦昭王特意将范雎爵位提高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国,既无根基又无关内封地,秦昭王遂断然决策:穰侯府邸赐做丞相开府官署。

书令一出,咸阳大臣们一阵惊愕一阵揣摩,最终却都是欣然认可了。于是,有络绎不绝的车马流水般前来恭贺,应侯府一时成了门庭若市的新贵府邸。范雎既忙于应酬,更忙于国务,便教伤势已经痊愈的郑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总管,打理一应仆役事务,自己整日奔忙在书房与国政堂之间。郑安平几次找这位大哥说话,都找不到一丝缝隙。

接掌国政三月,堪堪将整肃法治理出一个头绪,接到河内郡守急报:山东六国纷纷派出特使前往邯郸,要重新合纵,抗衡秦国。范雎思忖一番,没有立即禀报秦昭王,而是下令职司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内备好出使赵国的一应事务,并立即派出快马斥候奔赴河内,查清各国赴赵特使详情。分派妥当,范雎吩咐备车到谒者府。正当车马备好,王宫长史却飞车驶到,紧急宣召范雎进宫。一问情由,是秦昭王也同时得到密报,深感不安,宣范雎谋划应对之策。范雎吩咐一名书吏到谒者府传令,请王稽做好出使准备,立即跟着长史进了王宫。

“赵国密谋合纵,委实可恨。”秦昭王黑着脸,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压力。

范雎一副轻松的笑容:“秦王毋忧,臣已有应对之策。”

“稍候。”秦昭王一摆手,“武安君片刻便到,这次要狠狠给赵何一个颜色。”

“臣之谋划,并非立动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纵了?”秦昭王顿时惊讶,“惠王以来,哪次合纵攻秦不是一场大战,况乎今日有赵国主盟?”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范雎笑着对大步匆匆赶来的白起一拱手,又转身对秦昭王道,“当年六国合纵,有楚威王、齐威王、赵肃侯、魏惠王一班秦国夙敌在世,更有大才苏秦斡旋主谋,四大公子推波助澜,始成势也。倏忽数十年,山东五战国大衰,五国君主皆庸碌之辈,唯余一个赵国做了泰山之石。其间,六国积怨如山远甚当年,赵国纵有合纵之心,没有一班胸襟似海可泯恩仇之君臣,必是哄哄一场儿戏而已,断难成势也!”

“也是一理。”秦昭王还是不放心,“丞相说有应对,何策?”

“挥洒金钱,分化收买,使其自行分崩离析,不战而屈人之兵。”

“金钱事小。只是,行么?”秦昭王皱着眉头看了看白起,白起面无表情地坐着,目光只盯着范雎。

“六国之弊,臣有切肤之痛,我王与武安君远观,未免朦胧也。”范雎嘴角抽搐出一丝笑容,“但看宫中群狗,寻常或起或卧或行或止,皆相安无事,但投一块骨头,则会骤然猛扑撕咬相斗。因由何在?利在眼前,起争意也。目下赵国之外,五国君臣较之群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秦昭王听得不甚舒坦,仍然是呵呵笑了:“呵,武安君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行。”白起一拱手,“老相张仪当年屡用此法,几无不成。”

“好!”秦昭王拍案笑道,“丞相欲以何人为撒金特使?”

“谒者王稽。”

“王稽?”秦昭王一阵沉吟,“王稽老臣工了,才具当得应变大任么?”

范雎肃然一躬:“王稽虽非大才,却有大功。非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臣之苦心,唯使王稽再立功勋,得以脱低爵而擢升也。”

秦昭王恍然醒悟,骤然一阵哈哈大笑:“哎呀,此本王之过也,却劳丞相为难了。”转身一挥手,“长史拟诏:谒者王稽,引贤有功,爵加显大夫,领河东郡守之职,许三年不上计。”转身又对范雎一笑,“丞相以为如何?”

“臣谢过我王。”范雎大是欣慰,又是一个长躬到地。

出得王宫,范雎立即驱车来到谒者府。自范雎令人目眩地擢升应侯开府丞相,王稽便等待着自己的喜讯。按照常理,魏冄四贵罢黜,秦王无须再将他作为低爵低职的隐秘臣子,至少应当恢复他曾经有过的职爵。虽则如此,按王稽本心,却对秦王晋升不抱奢望。他跟随秦王太长了,办理的密事也太多了。以他对秦王的了解,秦王似乎从来不想用他做显职大臣。就实而论,王稽只有寄厚望于范雎,只想做个丞相府掌书。几经周折,他已经觉得范雎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神异大才,料事如神机敏快捷且恩怨分明,跟着此等人做属官心中踏实。然则倏忽半年过去,两头皆无音信,王稽大大地郁闷了。今日丞相府吏员飞马传令,教他做好出使准备,他却半点也没动。入官三十余年的老臣了,还只是个永远奔波的谒者特使,与列国使者周旋岂不汗颜,做得甚个劲来?何如辞官离秦悄悄做个富商算了?

正在此时,范雎突然亲临,身后还随行一名王城使者。王稽正在后园郁闷漫步,看见范雎五味俱生手足无措。范雎却只对身后王使一摆手:“下书了。”及至王使将王书读完,王稽愕然,一时愣怔得说不出话来。

“六百石高爵,王兄还不接书谢恩?”范雎悠然一笑。

王稽恍然,连忙一个长躬:“王稽接书,王稽谢恩!”囫囵得连自己也笑了起来。使者已经走了,王稽还觉得做梦一般。六百石以上俸禄,原本便是高爵重臣了,再加一个肥美丰腴的河东重镇大员——河东郡守,非但赫然显贵,且三年不上计全权自治!这是真的么?

“王兄,是真的,不是做梦,醒醒了。”范雎呵呵笑着。

“见笑见笑。”王稽连忙拱手,“应侯请入座。”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原本很顺口的“张兄”两个字,连忙吩咐使女煮茶,回身惶恐笑道,“丞相委我出使何方?”

“赵国。”范雎笑了,“王兄莫得拘礼,还是本色好。”略一沉吟又笑道,“此次出使是个极大美事,挥洒金钱。王兄可是做得?”

“大花钱?!”王稽惊讶得眼睛都直了,“这叫甚个使命?”

范雎悠然品着清香浓郁的新茶,侃侃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道:“此番出使须得如此行事:你先带五万金并珠宝一百件入赵,驻跸武安而不入邯郸,只在武安重金结交五国特使,明告其合纵抗秦之恶果。若能同时重金结交赵国大臣,动摇赵国心志,则更佳。王兄切记:散金愈多,功劳愈大。一月之后,还有五万金随后!”

“呜呼!万金之数?匪夷所思也!”王稽双眼熠熠生光,连连咋舌。

范雎哈哈大笑:“国灭人灭金不灭,何惜一撒也!六国败亡,又是原金归秦,岂有他哉!”

三日之后,王稽特使车马辚辚东去。不到一月,快马密使急报:五国使团云集武安,王稽只散得数千金并一半珠宝,燕齐魏三国特使已与赵国翻脸,要赵国先行归还三国旧地再言合纵;楚韩两使虽未公然闹翻,却一力主张赵国要先与秦国打一仗,证实有实力抗秦再说合纵;赵国君臣啼笑皆非,赵惠文王束手无策,丞相蔺相如周旋无功,上将军廉颇大为恼怒,三国特使已经准备离赵,六国合纵大体无望。

秦昭王大为振奋,顿时信实了范雎远交近攻的威力,立即连夜宣来范雎白起,秘密计议趁此时机再度大举东出之方略。以秦昭王之心,赵国合纵不成必然孤立,秦国此时出动大军攻赵,正是事半功倍之机。虽则如此想,秦昭王已长期磨成了深思慎言的习性,但定大谋,言必在谋臣之后,从来不先说武断。今日虽则兴奋,秦昭王也只是要武安君白起先说,寻思白起对六国历来主战,定然与自己不谋而合。

“臣之思虑,目下虽则合纵破裂,然则大军攻赵尚嫌仓促。”白起当先一句,令秦昭王大出意料,只听白起接道,“远交近攻既成国策,丞相必有详尽谋划,臣愿我王闻而后定。”

“大是。”秦昭王顿觉自己未免心绪浮躁,向范雎道,“愿闻丞相之谋。”

范雎笑道:“武安君沉稳明睿,臣深以为是。目下大举攻赵,确实不是时机。赵已成强,无举国充分准备,不能言战。此其一,为实力之备。其二,目下远交破合纵,孤立赵国,奠定秦赵决战之基石。其三,秦赵大决,须得先清外围而后步步进逼,一战而决大局。唯其如此,臣之谋划,目下近攻之方向在三。”

“三?做何拆解?”秦昭王颇有疑惑。

“其一,攻韩河外。其二,攻灭周室洛阳。其三,攻取韩国野王。两年之内,此三地攻下,秦国之河外河内连成一片,切断赵国与中原之通道。此后再下一地,便可对赵国成大决之势也!”范雎略一喘息,侃侃补充道,“要使赵国衰颓,目下几年是最后时机。赵国变法尚未彻底,国力比秦国毕竟稍逊一筹。若待赵国有了第二次变法,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唯其如此,从目下开始,要对赵国不断挑起事端,不断施加压力,绝不能给它第二次变法之机会。”

“好!应侯大手笔也!”秦昭王兴奋得气息都粗了。范雎这三攻着着刺激,河外、野王、洛阳,哪一处不是秦国朝思暮想之地?哪一处不使赵国如芒刺在背?尤其一个王室洛阳,虽则唾手可得,谁却曾想过目下要去吞并它了?想到可一举灭得天子王畿,秦昭王心下怦怦直跳。片刻喘息,秦昭王恍然笑了:“丞相所说再下一地,却是何地?”

“武安君必是成算在胸也。”范雎对着白起一拱手笑了。

一直沉思的白起陡然目光炯炯:“夺取上党,卡住赵国咽喉。”

秦昭王恍然点头:“然也!上党正是赵国咽喉,先拿下上党如何?”

“武安君已是全局在胸了。”范雎向秦昭王慨然拱手,“大计但定,臣请我王:特许武安君全局筹划战事。”

“自当如此。”秦昭王一拍王案,“远交由丞相全局调遣,近攻战事由上将军全局筹划调遣。筹划方略但定,本王亲自为上将军坐镇督运粮草辎重。”一言落点,白起大是感奋,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慷慨应命而去。

旬日之后,白起向秦昭王呈上了一卷详尽的战事方略。依白起方略:三年夺三地,先河外(包括洛阳王畿之河外与韩国河外),再野王,稳扎稳打而不使赵国恐慌;三年之后大举进兵上党,若战国不救,则夺上党而困赵国,再寻机决战;若赵国来救,则与赵国大决。白起对范雎方略唯一改动,是暂时不灭洛阳王室,以免天下汹汹,掣肘秦赵大决。

秦昭王立即召来范雎秘密计议,反复揣摩,觉得白起之方略切实可行。一则是秦国需要时日整肃法治整顿吏治凝聚国力,操之过急国力不济便没有胜算;二则是外围战不能打草惊蛇,若是紧锣密鼓地连续大战,非但赵国有可能警觉而发兵救援,其余五大战国也可能恐慌大起而再度合纵抗秦;若不灭周王室而只一年一战,在战国之世则实在平常,且所攻取之地几乎都是明面上的拉锯之地,不会引起列国强烈反弹;外围钳形大势一旦形成,秦国便可放开手脚大争上党,其时列国纵然醒悟,也已被秦国封堵在战场之外了。

商议完毕,秦昭王突然颇为神秘地一笑:“此谋之要,武安君尚有一处未曾言及,丞相以为可是?”范雎不假思索道:“至高机密,毋得泄露。”秦昭王道:“正是。此番谋划,唯我君臣三人知晓。”说着将长卷竹简顺手丢进了脚旁大燎炉,明亮的木炭骤然蹿起了熊熊火苗。

一月之后,河东守王稽突然快马上书,请求秦王派兵攻取韩国陉地。

秦昭王命长史分送王稽上书,以供朝臣议决。王稽请求发兵的缘由是:韩陉夹于河东郡与河内郡之间,非但使秦国两郡不能通畅相连有碍商旅,且每遇春荒穷困,庶民必逃荒进入秦国河东郡与河内郡,韩国事实上已经无力治理陉地,秦国吊民伐罪,当收陉地入秦。上书分完,前军大将蒙骜立即请命攻陉。秦昭王分别征询计议,大臣们都赞同攻陉,却都纷纷主张上将军白起统兵。独范雎说上将军沉疴在身,攻陉小战蒙骜足矣。秦昭王立即下书:前将军蒙骜率兵五万,择日发兵攻陉。

出兵五万之战,在战国之世几乎是天天都有,各国隐藏在秦国的秘密斥候谁也没有在意,自然不会有回报本国的兴趣。于是,蒙骜的五万步骑大张旗鼓地开出了函谷关,半个月后便拿下了陉地三城两百里,使整个大河北岸的河东郡与河内郡连成了一片。此时韩国已是大衰。志大才疏的韩釐王已经死了,继位的韩桓惠王是个颟顸贵公子,接到陉地丢失的军报,竟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不毛之地也,秦人何贪得无厌乎!”对几个大臣一说,也都是束手无策,不约而同地将虎狼秦国大骂一通了事。

谁知事情还没有完。蒙骜夺陉之后,五万步骑突然变成了十万大军,渡过大河来攻打汜水之地。这汜水源于韩国西部之巩城山地,北流入河,南北全长不过一二百里,是一处关津要害之地。北边入河处,是赫赫大名的虎牢要塞(也称汜水关);东面是郑国西北部要塞荥阳,距韩国都城新郑不到百里;西面一百余里,便是洛阳。最根本处,在于这汜水是韩国与周室王畿的分界地,对周对韩均是要害。周室奄奄衰微,韩国强弩之末,谁也无力吞噬对方,便依着这汜水相安无事,若陡然插进秦国一口利刃,韩周两方顿时大险。

韩国慌了,周王室也慌了,一边向列国告急求援,一边仓促整顿军马准备应战。偏在此时,秦国丞相张禄却派来了河东守王稽做特使,向韩周两方申明:秦国无意全部占领汜水流域,只求将与河东郡、河内郡遥遥相对的大河南岸的河段划归秦国做渡口,秦国可便立即退兵。战国之世,列国相互封堵,对关隘要津的争夺原是寻常。地势不利之强国威逼占据要津之弱国割让关津者,更是屡见不鲜。秦国特使一申明秦军意图,各国斥候立即飞马回报本国。赵齐魏楚四大国一听不是灭国之战,立即松缓下来,嘈嘈发兵救援的声浪也顿时平息了。如此一来,周王室顿时松了一口气。洛阳王畿濒临大河的土地本来就荒无人烟,没有国人居住,几处要塞也无兵可守形同虚设,割给秦国何妨?与王稽会商的特使立即回报周赧王,这位老天子只是一句回话:“只要秦不灭周,特使但全权行事。”于是周室特使立即与秦军达成盟约,割让了洛阳王畿的河外渡口,不再跟着韩国四处奔波求援了。

韩国一见四大战国退缩,周王室割地脱身,顿时没了主张。与秦国开战吧,分明是实力悬殊,割让汜水北段吧,又实在心疼。大河北岸的秦国河内郡正与大河南岸的韩国遥遥相对,东西横宽三百余里,纵然只割得南岸河滩的二十余里之地,东西也是茫茫一大片。更有甚者,大河南岸渡口一旦归秦,非但韩国与赵国间的渡河大道被截断,而且还将留在大河北岸唯一的飞地要塞——野王,孤零零地留在了秦国河内郡的汪洋大海之中;虽则秦国申明野王仍然是韩国城堡土地,可一块无法控制的飞地还不等于白送了秦国?

韩国迟疑不决,秦国竟不着急,蒙骜大军只虎视眈眈地压在大河南岸也不出战。魏国如芒刺在背,派出上大夫须贾做特使前来调停。王稽立即飞报范雎,范雎秘密回书做了一番部署。次日,王稽盛宴款待须贾,申明丞相张禄之意:秦国唯求河外渡口不被韩国封堵而已,绝无灭韩之心;然则,若韩国拒绝割让,则秦军便要与韩国大臣结盟,共同拥立愿意割让渡口的新韩王。这一着使须贾大为惊讶——韩桓惠王唯魏国马首是瞻,有他在,魏国便无韩国隐患,在三晋中也才与赵国有说话分量,若秦国助力韩国贵胄元老拥立亲秦之新韩王,对魏国岂非城门之火?须贾连忙飞书回报丞相魏齐,三日之后魏齐紧急回书,命须贾力说韩王退让。

须贾领命,星夜奔赴新郑晋见韩王。将大势与来意一说,韩桓惠王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韩国本来有一班老贵胄盘踞封地,指斥韩桓惠王无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王族掌军,只怕是韩桓惠王早已不在王位了;若得秦国助力,老韩世族势必弑君另立,甚或秦军只要驻扎不动,只是授意,韩国也要大乱了……念及危局在即,韩桓惠王不再犹豫,立即派出密使与须贾赶赴秦军大营,第二日便订立了割让河外渡口之盟。

秋天到来时,函谷关外直到白马津的六百余里河外渡口,全部成了秦国土地,所有的要津渡口都驻扎了秦军大营。说是渡口,实际上是南北宽二十余里、东西长六百余里的大河南岸原属周韩两国的所有关隘要津。以攻韩陉为由公然出兵,最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大河中原段的全部要隘渡口,且不为山东六国警觉,实在是远交近攻的一次大胜利。至此,范雎在秦国威望大增,在山东六国心目中成了威势赫赫的强秦权相。

上计,战国末期开始的考核官员政绩的制度:岁末由郡县守令将赋税、户口、垦田、钱谷收支等事项增减数目写于木券,呈送京城接受稽核。三年不上计,即三年不受考核。

陉地,战国中期韩地,汾水支流浍水下游地带,故城在今山西省曲沃县西北。

巩城,战国韩地,秦统一后设县,今河南巩县。

五 借得恩仇大周旋

秋风寒凉的时分,魏国特使须贾到了咸阳。

一进驿馆安置妥当,须贾立即拜会丞相张禄,三日连续去了六次,都吃了闭门羹。巍峨门楼下的护卫千长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进宫,便是丞相刚刚歇息。无论须贾如何拿出金币钱袋对千长笑脸周旋,千长都黑着脸不理不睬。过了六天还见不上丞相,须贾着急了。自从出使齐国“成功结盟”之后,须贾才具大得丞相魏齐赏识。这次成功调停秦韩战事后,须贾已经在魏国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誉,成了执掌魏国邦交的实职上大夫,只须再有一次邦交功勋,眼见可成封君领地的重臣了。须贾春风得意,自请出使秦国,重结秦魏之盟。秦国在六百里河外驻军后,魏安釐王与丞相魏齐顿时如芒刺在背,对前年轻率参与赵国发动的合纵抗秦大是懊悔,若能与秦国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须贾请命,魏齐立即大加褒奖。安釐王立即下书:须贾为王命全权特使,赐千金入秦修好。离开大梁那日,魏安釐王亲率百官到郊亭壮行,须贾风光得王侯一般,当场一番慷慨道:“臣与秦相张禄有厚交,若不能立得盟约,甘愿受罚!”安釐王也是当场慨然许诺:“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约归来,万户之封也!”须贾看得清楚,一班与他资望相当的大夫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连日奔忙无果,须贾对当日大言深为懊悔了。

原本听得传闻,秦国特使王稽与秦相张禄交谊甚深,自己曾与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几日,襄助秦国拿下了韩国河外渡口,到了秦国,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须贾才公然大言自己与秦相张禄交厚,原不过是想借重秦国威势为自己早日封君开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尴尬?入秦路过河东郡,须贾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与他同行咸阳。可王稽坚决推辞,说秦国法度严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离职守,若获重罪岂非事与愿违?须贾无奈,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进了咸阳。眼见旬日之期,使节回报斡旋进展的第一道关口临近,自己却连丞相府还没进,更不要说晋见秦王了。秦国邦交法度:使节入秦,先见隶属丞相府的邦交官员“行人”,行人禀报开府丞相,而后排定使节行止日期。如今须贾非但进不得丞相府,连行人也不来驿馆交接,竟成了个无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须贾如何不大为烦恼?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丢给了王稽,剩余大宗是要献给秦相张禄的,又不能动。无奈之下,须贾鼓起勇气腆着沉甸甸的大肚皮,到咸阳的魏国商社走了一趟,压着商社捐了六百“义金”。然则,有了钱却送不出去,秦国吏员没有一个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币袋,两三日奔忙,一个金币也出不得手。

须贾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只有窝在驿馆苦思退路。一时想起当年那个范雎,几句话便能使齐国君臣肃然起敬,须贾不禁长吁一声,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日之难也?

“禀报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称故交,在厅外求见。”

须贾骤然一怔,故交?此地何来故交?想想左右无事,一挥手道:“领他进来。”

随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间,一个布衣单薄神色落寞的中年士子走进了宽敞的正厅,一句话不说,只默默地盯着须贾上下打量。骤然之间一个激灵,须贾不禁脸色青白连连后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没死么?”一个踉跄跌倒在座案旁喘息不止。

士子淡然一笑:“死里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须恐慌也?”

一阵愣怔,须贾心中突然一亮,扶着座案站了起来:“范叔!来,入座了。”转身高声吩咐,“来人,上茶,一席酒饭。”

驿馆之中原是方便,两盏热茶未罢,一席酒菜抬了进来。须贾捧着茶盅呵呵笑道:“范叔啊,趁热快吃,不要饿着,吃了身子热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弃范雎寒素落魄,也算有进,我便消受了。”说罢径自举爵一饮而尽,淡淡漠漠地吃了起来。须贾只捧着茶盅细细端详——面前这个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翘的胡须与略微胖起来的身板,显然便是当年的范雎。衣食有着而神色落寞,显然是范雎逃入秦国后在市井谋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岂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时吃罢,须贾悲天悯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交,衣衫如此单薄,如何耐得秦国寒风?”转身一声,“来人,拿件丝棉长袍来。”须臾之间,一个随行出使的侍女捧来了一件红色丝绸面的大梁上好棉袍。须贾笑着下令:“替范叔穿上。”侍女一怔,皱着眉头扇了扇鼻端,不情愿地为范雎披上了棉袍。

须贾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这可是魏锦丝绵袍,当得十金也!”

“如此谢过了。”士子依旧淡淡一笑,“来时见上大夫郁郁寡欢,莫非使秦不顺么?”

“小事一桩。”须贾呵呵一笑皱起了粗大的眉头,“只是这丞相张禄难见得很,比当年田单还难侍候。范叔,你说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吟道:“我倒是与丞相府护军千长有交,只是……”

“好也!”须贾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还是做老夫随员,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国,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个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着起身,“敢请上大夫随我去丞相府。”

须贾高兴得大笑起来:“范叔可人也。来人!备车!丞相府!”一声比一声高。

轺车片刻备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熟,驾车如何?”须贾正在兴致勃勃,立即吩咐驭手改做骑士随车护卫,自己笑呵呵登上了轺车。及至士子驾车出了驿馆上了长街,便见一队巡街官兵夹道拱手,并挥手喝令行人闪避。须贾大是快意,寻思这范雎是个强主命,但做随员,主官便顺当,今日一驾车,秦人便大敬魏使,当真匪夷所思也。

轺车驶到相府门前,没有进车马场停车,而是径直驶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门楼前,护卫军士无一人前来呵斥阻拦。须贾正在一头冷汗,士子回头笑道:“上大夫下车稍等,我进去找人。”说罢下车飘然进了丞相府,两排长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笔直,竟没有一个人查问。须贾不禁大是惊讶,范雎纵然识得千长,却如何竟有这般面子招摇进入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盘查?疑惑归疑惑,须贾还是按照吩咐下了轺车,在门前徘徊等待。过得一时暮色降临,车马场轺车辚辚,冠带大臣络绎不绝地进了丞相府,从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中,听得是丞相宴请百官。须贾不禁大是振奋,今日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岂非大大一番荣耀?

谁知在风中等候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范雎出来,须贾有些不耐了。轻步走到门厅外一个游动的带剑头目旁,须贾谦恭拱手道:“敢请将军,能否将方才进去之人,他叫范雎,给我找出来?老夫先行谢过。”将一个金币袋子塞了过去。

“范雎?何人?”带剑头目黑着脸推开了锵锵作响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方才为我驾车者,进去找千长了,他是老夫随员。”

“大胆!”头目一声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张禄!知道么?”

“如何如何?你,你再说一遍!”

“那是大秦国丞相!有眼无珠!”头目鄙夷地骂了一句。

骤然之间,须贾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软软地倒在了大青砖地上。正在此时,门厅下走出一个文吏高声宣呼:“魏使须贾进见——”抖作一团的须贾已经是恐惧已极,情不自禁地长跪在地惶急地向着灯火通明的丞相府叩头不止。带剑头目走过来猛然一声大喝:“爬进去!快!”须贾哭号一声:“丞相,须贾请罪了!”边嚎哭边求饶,一条狗般匍匐爬行进了丞相府门厅。

在带剑甲士的呼喝中,须贾一路爬过三进院落,膝头已经渗出了丝丝鲜血,犹自惊恐地爬着叫着。爬到第四进正厅,厅中灯烛煌煌觥筹交错,居中高坐的玉冠华服者分明正是范雎。哭叫着的须贾一爬进大厅,厅中便是一阵哄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厅中立即肃静下来。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厅?报上名来。”

“小臣,狗……上大夫须贾,原是丞相魏齐官狗。”须贾带着哭声吭哧着,变调的语音与怪诞的贱称,顿使全场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狗也?究是何物也?”范雎微笑的嘴角抽搐着。

须贾狗状抬头:“狗!狗臣请罪……”

“请罪?狗有何罪也?”

“须贾狗有汤镬之罪,请流胡地与畜生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罚,尔究竟几罪?”

“拔须贾之狗发,不足以计狗罪!”

看着想笑不敢笑的官员们,范雎骤然正色道:“须贾,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撺掇魏齐陷害于我,罪之一也!魏齐酷刑加我,辱我于茅厕,你非但不止,且为帮凶,罪二也!你鼓人入厕,尿溺我身,令人发指,罪三也!你今何说?”

须贾瑟瑟发抖,上牙打着下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雎沉重地叹息一声:“你须贾非但忌才贪功,且毫无大臣风骨,屡辱邦国使命。今日之事,你若能硬骨铮铮,堂堂正正为魏国斡旋,范雎尚可不计前仇,国事公办。谁料你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贱地步,当真令范雎汗颜!国有如此卑鄙无耻之徒当道,安得不灭不亡也!”

不管秦国官员们如何感喟,须贾只自顾叩头,长跪伏地狗一般抬头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饭一袍,我今免你一死也。”

须贾顿时绽开了卑贱的笑脸:“小臣狗,谢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皱眉头,突然厉声道:“尔既自认狗臣,应有一罚。”

“认罚,小狗臣认罚。”须贾自甘赎罪般高声应答。

范雎转身对一个侍立仆人吩咐几句,转身又道:“好,我回你一食。”

过得片时,一侍女手捧黑托盘走进厅中,将一只粗大陶碗置于须贾头前地面。须贾一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豆狗食马料。正自惊怔莫名,两名脸上烙印的鲸刑官奴走了过来,两边夹持住须贾,猛力将他的头脸摁进了大陶碗。

众官大笑:“咥!快咥也!”

须贾连哭喊也没了声音,只呜咽哼唧着费力地吞着草料,两颊沾满了草屑豆渣,却又被强壮的官奴威逼着不得不伸出舌头舔干净了草屑豆渣。在满堂哄笑中,须贾麻木地吃着,终于舔干净了粗大的陶碗,喉头呼噜一声,趴在了地上。

“须贾狗臣听着!”范雎冷冷地盯着直翻白眼的须贾,“秦国可以与魏国结盟修好,只是魏王须得立即将魏齐狗头献来。否则,大秦便与赵国结盟,两分魏国。”

“丞相,当真?”须贾陡然沙哑地笑了起来,“交出魏齐,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

“信信信!”须贾连连点头,“小狗臣也恨这只老狗,定要魏王交来老狗之头!”

范雎大袖一挥径自去了。大厅中一片哄笑,仆役卫士们一齐围住了须贾喊道:“小狗臣,爬出去!快!”须贾高兴得哈哈大笑,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地飞快爬了出去。

回到驿馆,须贾立即下令随员整顿车马,连夜出咸阳东去了。

一路上,须贾高兴得飘起来一般。官场数十年,唯有两个人使他又恨又怕,一个是当年自己的门客舍人范雎,一个是丞相魏齐。范雎之才如同身边一支明亮的灯烛,处处照得他猥琐卑俗,须贾既用他又整他。原以为范雎生生教魏齐给打死了,谁想这范雎竟死里逃生成了秦国丞相。爬进相府那一刻,须贾当真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轻轻惩罚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过了自己,看来纵是结仇,也当与此等君子结仇了。你看范雎,要复仇还一条条数人罪状,眼见自己吃完了草料,脸上颜色都变了回头便走。假若是魏齐抑或老夫须贾,一定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如法炮制教他喝尿吃屎,玩弄够了再用细细的竹鞭文火慢炖地抽死他。看来啊,此等君子连复仇都脸红,这君子名士有个甚做头了?说是羞辱仇人,却又给仇人撂下了一个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国交出魏齐。

虽说魏齐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却已经成了自己的绊脚石拦路虎,只有拿下这个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无奈这老匹夫凌厉霸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定是灭族之祸。不想正在自己整日算计之时,却出来范雎这一着,岂非天遂人愿也,如何不令须贾要从心底里大笑出来?世人原是一团糨糊,苛责君子而宽待小人。譬如这范雎,虽则只是对自己羞辱了一番,却必定在一班文士眼里,在史家笔下,要变成睚眦必报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纵然放过魏齐,做个君子又能如何?还不是被那些迂腐书生们横竖挑剔?何苦来哉!强如发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过了自己,天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往秦国,秦王范雎对自己必是器重有加,岂非连魏王也要畏惧自己三分了?到那时,嘿嘿……须贾越想越是醉心,一路只催随员们快马兼程赶路。

回到大梁,须贾没有依照惯例先见魏齐,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晋见魏安釐王。须贾如此这般一说,安釐王大皱眉头。魏齐是安釐王叔父,虽则霸道武断且常有僭越之举,使安釐王很是不快。然而,魏齐毕竟又是撑持魏国的一根大柱,若将魏齐杀了,谁来撑持魏国?见魏王犹豫,须贾也不敢弄险进言,思忖一番告辞出宫,接着又去了丞相府。

魏齐正在与几个心腹夜饮谈笑,听说须贾到来,散了酒宴立即在书房与须贾密谈。须贾说,自己车马刚进大梁,便被魏王密使在丞相府街口截进了王宫。魏齐惊问缘故。须贾神秘兮兮地诉说了自己在秦国如何费力周旋,方才与秦王和张禄达成盟约的经过,末了恍然醒悟般突然问,丞相可知,当今秦国丞相是何人?魏齐有些不悦,秦相张禄威压天下,何须明知故问?须贾压低声音变色道,不,是当年那个范雎!丞相可曾记得?魏齐脸色顿时发白。须贾更是绘声绘色地将自己在秦王宫如何见到范雎,范雎如何咬牙切齿提出要魏国交出魏齐的“故事”说了一遍,末了抹着眼泪长叹一声,秦王倚重范雎,便将在下做了个传信使者放了回来,要在下明告魏王:只有送上丞相人头,便可秦魏修好,否则与赵国结盟瓜分魏国。魏齐听得惊心动魄,连忙问魏王何意?可有口风?须贾沮丧摇头道,魏王只说可惜王叔也!在下不知何意?魏齐顿时脸色大变,在书房焦躁转悠半日终是笑道,老夫平安无事,你去。须贾连番哽咽,说了一阵上天庇护丞相保重的话,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去了。

次日清晨,大梁传出了一个惊人消息:丞相连夜逃出大梁,不知去向!

须贾实在是憋不住满心欢畅,跑进后园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了足足半个时辰,又抹着眼泪进了王宫,痛不欲生地向魏安釐王禀报了丞相逃亡消息。魏安釐王顿时痴傻一般愣怔了好大一阵,末了问须贾,上大夫以为该当如何处置?须贾伏地大哭道,目下急务,当立即派一与秦友善之大臣入主丞相府周旋,否则魏国危矣!魏安釐王恍然大悟,当即下书命须贾暂署丞相府处置急务,应对秦国。须贾泪如泉涌,明誓一通,精神抖擞地入主了威势赫赫的丞相府。

旬日之后,秘密斥候急报大梁:丞相魏齐逃亡邯郸,住在平原君赵胜府邸。

代丞相须贾思忖一阵,立即派出快马特使飞报咸阳丞相府:魏齐得赵国平原君庇护,魏国无奈赵国,唯秦王丞相马首是瞻耳!没有几日,秦国特使随同魏使来到大梁,转达秦王口书:魏齐既已出逃,秦国不再追究魏国君臣;然则魏国须得承诺两事,方可与秦国结盟:其一,魏国不得再接纳魏齐;其二,魏国与赵国须得断绝邦交。魏安釐王召来须贾商议,须贾一力主张秦魏结盟。魏安釐王也是百思无计,不能摆脱秦国近在咫尺的军威,只好与秦国特使订立了秦魏修好盟约。

至此,赵国与一个渊源最为久远的传统盟邦分道扬镳了。

特使回到咸阳,秦昭王立即与范雎密商下一步对策。范雎说,平原君是赵国三朝支柱,根基比廉颇蔺相如一班重臣更为坚实,只要将平原君威望势力削弱,赵国大有可图。秦昭王颇有疑虑,怕反而会激起赵国上下同心仇秦。

范雎摇头一笑,向秦昭王说了一个故事:

当年的郑国人,将没有雕琢的玉叫做“璞”。周人将没有晾干的鼠肉,也叫做“朴”。有个周人揣着未干鼠肉路过郑人店铺,喊道:“谁人买朴?”郑人从店中走出道:“我想买,只看你璞如何?”周人道:“我朴上好,名副其实。”掏出了布袋里的朴。郑人一看是老鼠肉,扭头走了。秦昭王笑道,朴璞混淆,与平原君之事何干?范雎笑道,平原君自以为名动天下,妄自尊大,将赵武灵王灵位迁出太庙,贬黜到沙丘宫祭奠。武灵王赵雍乃绝世雄豪,赵人对平原君已经大有怨声了。只不过天下君王不明真相,还将平原君当做大贤栋梁敬重罢了。若君王有郑国商人之明,试“朴”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送去一信,邀平原君入秦做十日之饮。

这时的赵国,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赵何已经死了,太子赵丹即位堪堪年余,这便是赵孝成王。赵丹虽不若其父有主见,聪敏睿智却是过之,眼见自己年轻不能震慑一班元老,便将大政交付了叔父平原君。其时恰有楚国名士虞子入赵,草鞋竹笠晋见赵丹,一番说辞大是不俗,力主赵国结盟三晋修好楚齐燕,以孤立秦国。赵丹大为欣赏,当即赐虞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次日赵丹与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见虞子,立封虞子为上卿,与蔺相如同领相权,位在蔺相如之上。从此,这虞子被赵人呼为虞卿,与平原君一起成为赵丹的两大支撑。蔺相如与老将廉颇的权力,渐渐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郸,赵国君臣犯难了。

平原君之妻乃魏国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赵国维系魏国的要害人物。魏齐正是魏国王族大臣中力主与赵国共进退的强权大臣。如今魏齐为秦国所威逼,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国且与自己有深厚渊源的赵国,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纳?若交出魏齐,眼见魏国漂向秦国,分明对赵国有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齐平安,再寻机在魏国拥立新王,而后护送魏齐重回大梁执政,魏赵便还是三晋老盟。如此利害权衡,赵国自是不情愿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则如此一来,秦赵两国则会立即对峙起来,发生大战也未尝可知。赵国新君即位不到两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错综阻隔,骤然开战分明对赵国不利。如此权衡,则不能与秦国硬对硬僵持。更有为难处在于:秦国此举并非对赵国叫阵,而只是为丞相复仇;战国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复仇屡见不鲜,以魏齐当年对范雎之残忍凌辱,便是范雎亲率大军追杀魏齐,天下公议尚不足为奇,况乎与赵国商议交人?若平原君不赴约,显然拒绝秦国会商交人,赵国分明失礼,届时秦国大军压境要胁迫赵国交人,列国无由为赵国说话,赵国又能如何?

蔺相如慷慨陈词,当先一句道:“邦交无定势,唯利害耳。赵国断不能将邦国命运,捆在赵魏结盟之战车上。”接着历数魏国之反复无常,末了力主将魏齐解送回魏国,将这个火炭团回给魏国,教魏国自己与秦国了账;赵国要强大,除了维持与秦国不发生大战,当不理睬列国龃龉,全力推行第二次变法。

谁知虞卿大不赞同。虞卿当年流走列国,魏安釐王嫌弃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齐却赏识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劝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书襄助自己执政。虞卿虽辞谢而去,却从此自认魏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济处也常到大梁魏齐府公然讨金,每次都是养息数月携带百金而去。今日魏齐逃赵,虞卿如何能赞同蔺相如将魏齐解送魏国?虞卿虽则不说国家利害,却将恩义必报的一番操守说得惊心动魄:“人言范雎一饭必偿,睚眦必报。今追魏齐,足见其恩怨分明也!秦为虎狼之国,君相犹能如此,何独我大赵无情无义也?魏齐友赵二十余年,一朝危难入赵,赵国不思保全,反屈从于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有何面目以大邦立于天下!”

反复争辩,莫衷一是,赵丹要平原君决断。反复思忖,平原君终是主张保全魏齐,决意应秦王之约赴咸阳周旋。

这年三月,平原君带着一百名武士门客与一千铁骑进入咸阳,受到了秦国君臣的盛大欢迎。所有铺排礼仪过后,秦昭王在咸阳宫偏殿与平原君小宴盘桓。饮得几爵,秦昭王笑道:“素闻平原君高义,本王敢有一请,不知君有否担待?”平原君心下一沉拱手笑道:“秦王吩咐,赵胜自是量力而为也。”秦昭王道:“齐桓公得管仲为仲父,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君之夙仇魏齐在君之家,请足下派使归赵,取魏齐人头交来咸阳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能为,秦王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说得,只有请平原君长住秦国了。”平原君正色道:“贵而交友,为贱而不相忘也。富而交友,为贫而相周济也。魏齐乃赵胜之友也,危难来投,纵在我府亦不能交出,况目下已经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日方晓魏齐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说,君且在咸阳盘桓几日,我自设法取魏齐人头,与君一睹也。”

当夜,秦昭王派出快马特使飞赴邯郸,呈给赵丹一封国书,声言赵国若不交出魏齐人头,非但要发兵攻赵,且要长期拘押平原君。赵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杀气腾腾,顿时大惊失色,平原君若不在,秦国攻赵如何支撑?一时不及细想,立即下令出动王宫禁军包围平原君府搜捕魏齐。偏是平原君走时有秘密叮嘱,总管家老闻得王宫发兵消息,立即从秘道放走了魏齐。魏齐孤身逃出平原君府,连夜来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赵国朝局,知道此时已经无法说动赵王,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仆役,只带着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时分竟与魏齐在大雾弥漫中逃出了邯郸。出得邯郸四野茫茫,哪一国都不敢去,计议半日,最终还是乔装成商旅潜进了大梁。虞卿本是楚人,提出设法拜会信陵君,以平原君名义请信陵君致书楚国春申君,但有春申君庇护,便可在楚国高山大水中逍遥隐居了。魏齐立即赞同,虞卿当即秘密来到信陵君府请见。

此时的信陵君因与魏齐政见不合,早已经成了深居简出的高爵闲臣,骤闻虞卿来见,竟一时想不起虞卿何许人也,吩咐不见。时有魏国老名士侯嬴在侧,将虞卿其人其事大大赞颂了一番,末了嘲讽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为惭愧,立即追出府门,却已经不见了虞卿。次日出城寻觅,斥候报说魏齐已经羞愤自杀,虞卿逃遁不知去向了。恰在此时,赵国特使赶到了大梁,立即割下了魏齐人头,径直飞送咸阳。

秦昭王接到魏齐人头,亲自郊送平原君归赵。平原君满腹愤懑无处发作,只有怏怏去了。秦昭王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庆贺。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白起与范雎又秘密计议片时,白起连夜赶往蓝田大营去了。秦昭王见范雎似乎并无大快之意,笑问一句:“范叔啊,还有甚心事未了?说出来。”

“臣大仇已报,唯余一恩未了。”范雎见问,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两次救臣,臣却无以为报。”

“此乃本王之过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自是于国有功,何能不加封赏?范叔但说,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郑安平。在臣府做舍人。”

“应侯但说,此人从文从武?”

“郑安平原是武士,自然从武。”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郑安平晋军功五大夫爵!实职,着上将军白起安置,应侯以为如何?”

“范雎谢过我王!”追杀魏齐之时,范雎已在天下恢复了真名实姓,此时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今日快意之时,能否说说这郑安平当初是如何救你了?”

“当年之危,一言难尽也!”范雎一声感喟,不禁泪水盈眶,断断续续对秦昭王诉说了当年那段逃生经历——

郑安平将满身鲜血臭尿的范雎用草席一卷,扛着走了。郑安平的家在大梁国人区的一条小巷深处,是一座破旧空阔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丛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旧木楼尚值得几个钱,除此一无长物。郑安平一进破院子立即随手关了大门,借着月光将血尿尸身扛进小木楼底层,轻轻平放在唯一的一张木榻上,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拣来一堆干树枝生火煮水,又将一把锋利的短弯刀塞进沸腾的陶罐里,接着又从屋角一个砖洞中摸出一包草药,在一只小陶碗中捣成糊状,又从靠墙处搜寻出两块近二尺长的白木板拿到范雎床前。

虽则一切就绪,看着血糊糊的范雎,郑安平还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祷告一番,才开始咬着牙脱去了范雎的血尿衣衫,用弯刀刮掉浑身三十多处伤口的淤血,一一敷上草药汁。伤口处置完毕,郑安平将两块木板夹于范雎两肋,用一幅白布从床下绕身而过,将范雎整个身子捆包固定在榻上,又抱来仅有的一床旧棉被盖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郑安平又赶紧用陶罐炖羊肉汤,炖得一个时辰,撬开范雎牙关,硬给他灌了一大碗肉汤……

三日之后,范雎终于醒了。一番感喟答谢,一番散漫对答,范雎才知道郑安平祖上曾是药农游医,自己在军中也偶然为弟兄们治些急伤,治他这等骇人重伤,实在是误打误撞。由于父母早亡家道穷困,郑安平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后来,郑安平在丞相府听到秦国特使来了,找驿馆武士帮忙,在不当值时悄悄驾着一条独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后来诸般事情。范雎入秦后,郑安平在丞相府听说秦国有了一个新大臣叫张禄,便以寻祖陵迁葬父母为名,辗转到秦国寻觅,恰遇刺客,又救了范雎一次……

“天意也!”秦昭王不禁慨然一叹,“郑安平若再有功勋,便做大秦封君也是当得。本王何吝赏赐?”

范雎一番拜谢,次日与郑安平一起到了蓝田大营。白起正在中军幕府与几员大将密商大计,闻得应侯到来,立即亲自出迎。及至范雎将来意一说,白起将郑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照法度,五大夫爵可为十万军之将。然则,郑安平尚未有领军阅历,可先在前军蒙骜将军帐下做司马,而后凭才具战功授职,应侯以为如何?”范雎原是以为秦王有书,白起自当立即任命郑安平为一军之将,不想白起如此处置,却也无话可说,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先做司马了。”见郑安平大皱眉头,白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忧。秦军历来不窝军功。大战在即,你但立功,我立即授你将军实职。”

“谢过武安君!”得素来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抚,郑安平顿时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进得幕府与白起秘密计议半日,暮色时分欲回咸阳。正在白起送出营门之时,一骑斥候快马飞到,禀报了一个紧急消息:韩国上党郡守冯亭,正在密谋带上党之地归赵。

范雎、白起大为惊讶,低声商议几句,立即一同起程,连夜赶回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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