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相如爵封上卿职掌相权,大将军廉颇最是愤愤不平。
要说爵位同是上卿还则罢了,偏偏是“位列廉颇之右”,这教他如何受得?之右,便是之上,是指官员名册书写时的次序,右在左前,故右为上。按照战国传统,将相若是同爵,则相位在前,因为丞相是总摄国政首席大臣,大将军或上将军虽则也是要害大臣,然则毕竟只是军事统帅;若将相爵位不同,则按照爵位高低排列。对于高爵重臣,这种排列的实际意义更多在于朝会时的座次排列,与实际职掌并无必然关联。朝会排列大臣坐席次序,是按照国君封爵王书确定的名录排列的。也就是说,按照“之右”这个排列,蔺相如在所有的礼仪场合都比他这个上卿大将军高一等,若是车驾相遇,他也得先在路边回避,等对方过去后方可行车。老廉颇无法忍受者,恰恰在于此也。
这一日,雁门关大将楼缓前来拜访,说起朝野传为佳话的渑池会盟,老廉颇愤愤然作色:“老夫三朝老将,出生入死百战沙场,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蔺相如者,本是一布衣之士卑贱门客,徒以口舌之劳竟位居老夫之上,当真令人汗颜也!”楼缓本是文武兼备的通才名将,当年比廉颇官爵还高,只因当初被赵武灵王指派为废太子赵章领军建功,被公子成莫名其妙地当做了“党附叛逆”而遭贬黜。此时楼缓已年逾五旬,平日也是郁闷在心,见老廉颇愤然感喟,也是一声叹息:“朝局官爵,原是变幻莫测,老将军何须伤怀,但一个忍字便了。”“岂有此理!”廉颇愤然拍案,“老夫偏是不忍为竖子之下!”楼缓惊讶道:“渑池会盟前,老将军亲来雁门关调兵,还盛赞蔺相如才具练达,何今日竟如此不堪?”廉颇大手一挥激昂道:“蔺相如只做个上大夫,自然无事。口舌之徒而居大位,岂能服人!”楼缓点头道:“纵然如此,老将军还是忍字为上,毕竟是赵王宠幸也。”一听此话,老廉颇更是面色涨红:“便是赵王不公,老夫何惧也!他日若见蔺相如,老夫必得羞辱这个贱人门客。”
送走楼缓,廉颇唤来府务司马吩咐道:“日后无论街行还是入宫,但见蔺相如车驾,便给老夫顶头上去!”府务司马本是边将出身,“嗨”的一声便去安顿了。
风声传扬开去,自有一班好事者立即报到上卿府。
蔺相如听到后却只是微微一笑,吩咐卫士百夫长日后避开大将军车驾。这一年的三次朝会,蔺相如都事先上书告病,避免了朝臣列座时的难堪。好在一年没有几次朝会,并不耽搁日常国务。一次,蔺相如出邯郸巡视民情,回程时已是暮色,轺车刚驶进府邸方向的一条长街,便闻前方车声辚辚,正是廉颇车马迎面而来。卫队与驭手似乎忘记了蔺相如吩咐,照常前行丝毫没有回避之意。站在六尺车盖下的蔺相如已经看见了那熟悉的雪白须发、飞扬的大红斗篷与那顶粲然生光的铜盔上的将矛,脚下用力一跺,驭手才将轺车匆忙驶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听见身后传来的哈哈大笑,所有随行吏员与卫队甲士都愤然作色,唯独蔺相如浑若无事,在车盖下打盹瞌睡了。
回到府中,掌管府务的门客舍人跟进了书房,对着蔺相如一拱道:“上卿明察:今日之事,我等不服也!”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说无妨。”门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弃亲朋而投上卿门下,只在敬佩君之铮铮风骨。今上卿与廉颇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颇口宣恶言,而上卿却回避逃匿,恐惧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况于将相乎?我等为君门客,实在汗颜无地自容,今日请辞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转身便走。
“且慢。”蔺相如一挥手,“士不可屈节,自是来去自由。然则,你只答我一问,而后去留两由之,如何?”
“上卿但问无妨。”
“在你等看来,廉颇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蔺相如犹公然斥责于天下君臣之前,而秦国大臣武士无可奈何。今相如纵然驽马,何独畏惧廉颇老将军之威势哉?所念不同,所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强秦不敢加兵于赵,是有老将军与蔺相如在也。若两虎相斗,必是两败俱伤。蔺相如回避老将军,只是先国家之急,后一己私怨,岂有他哉!”
思忖良久,舍人肃然一个长躬:“在下谨受教。”
“相如言尽于此,舍人去留自便。”
门客舍人没有说话,转身大步去了。他找到卫队,找到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员仆役使女,向他们反复诉说了蔺相如的大义苦心,与卫队驭手仆役人等约定:决意遵从上卿之令,不与大将军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终究是稳定了下来,吏员卫士仆役人等但在邯郸遇见大将军府中之人着意寻衅,都是远远回避开去,丝毫没有懊恼之情。在看重名节尊严的战国,尤其在国风剽悍决斗蔚然成习的赵国,上卿府上下人等的这种退让,令各大臣府邸与邯郸国人大惑不解,一时间议论纷纷了。各府邸吏员们纷纷私相盘诘嘲笑,上卿府吏员忍无可忍,终于将蔺相如的一番话和盘托出,末了一句慷慨激昂道:“上卿一心谋国,我等岂能与上卿二心!”言谈之间,非但没有丝毫的屈辱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种忍辱负重而全大义的凛然之情,听者无不悚然动容。
渐渐地,蔺相如的一番话流传了开去。
一年多来,老廉颇肝火日旺。蔺相如不列朝会,他看着上手的空坐席直蹿怒火。道上相遇,蔺相如又远远躲开,每次都避开了他。老廉颇牛劲大作,对几个司马下令,寻衅上卿府吏员,逼蔺相如出来与老夫理论。饶是如此,蔺相如也还是不露面,连上卿府吏员仆役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气,只死活不与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风是威风了,可老廉颇更是憋气得火冒三丈了。无论是依行伍军风,还是依朝野国风,受辱者都必与寻衅者有个了断。这个了断,在庶民士子是决斗,在军营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论甚至相互仇杀。譬如当年晋国的权臣赵盾当着国君大骂臣子屠岸贾,而屠岸贾公然放出神獒捕杀了赵盾。赵国本是晋国承袭者之一,赵氏一族历来都是军旅世家,国风刚烈民风剽悍风尘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局冲突动辄兵戎相见,庶民冲突动辄大举械斗,遇挑战而退避三舍,便会被指为懦弱不肖,从此无人与之来往。按照本意,老廉颇也就是想羞辱蔺相如一番,出口恶气了事,绝不会联络群臣迫使赵王罢黜蔺相如或与其兵戎相见。毕竟,廉颇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将,蔺相如也是赵王倚重的治国邦交能臣。老廉颇一心想的是个不服,一心要做的是个出气,最终要得到的是你蔺相如须得服膺老夫。然则气昂昂寻衅年余,竟夯锤砸到了云气里软绵绵无可着力,当真气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颇决意上书赵王:辞去这窝囊大将军,自请赴云中统兵大战秦军,离开这令人憋气的邯郸,从此不再见这个教人腻歪的蔺相如。否则,罢黜蔺相如这个门客贱人,总归是老夫与此等贱人势不同殿两立。
这日,老廉颇从武安军营赶回邯郸,一路思忖妥当,回府沐浴后换得一身干爽的苎麻布衣进了书房,尚未在案前就座,府务司马匆匆来到。老廉颇一瞄便知他有事禀报,站在了书案前道,有事便说,吞吐个甚来?府务司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期期艾艾开不得口。老廉颇大怒喝道,吭哧个鸟!教蔺相如割了舌头么?府务司马一惊,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听到的蔺相如的一番话,末了面色涨得通红地低下了头去。
“此话是蔺相如说的?”老廉颇板着脸。
“正是。”
“还有谁听说过?”
“邯郸城都传遍了。大将军可证之于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颇嘟哝一句,半日无话,连府务司马何时出去都毫无知觉。
这段时日以来,老廉颇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同僚们的神色有些蹊跷。车马行于长街大道,国人也都远远地避开了,再也没有那种争相观瞻老元戎风采的热火气了,总归是走到哪里都是冷冷清清。在府务司马禀报之前,他都将这些事浑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人各有事,谁整日只等在那里钦敬你了?府务司马这一说,老廉颇如同吞了一剂怪药,半日回不过味来,只觉得原先那股火气莫名其妙地化作了一片冰凉,心里沉甸甸地不舒坦。细细想来,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却如此清晰地纷纭浮现在眼前,连朝臣国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那是奚落嘲讽又夹杂着些许怜悯,朝臣们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国人怜悯老夫年迈昏聩。如此说来,在朝野上下看来,老夫已经成了一个倚老卖老无可理喻的疯子么?是了是了,肯定如此了。
蓦地,老廉颇想起了半个月前赵王的一句话。那日他进宫与赵王商议如何蚕食韩国上党的大计,末了赵王一声叹息:“老将军,邦国如同广厦,独木可是难支也。”他当时便赳赳挺胸回答:“我王毋忧,老臣定与平原君携手同心,整军经武,与强秦一争高下!”赵王似乎还想说话,终是欲言又止。今日想来,赵王也分明知晓他寻衅于蔺相如而致将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则,赵王为何不明说?是信不过老廉颇?不,决然不会!老廉颇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历经三代国君,从来不曾见疑于国君朝野,即或战败或谋划不当,老廉颇的耿耿忠心荡荡胸襟都是无人有任何非议的。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对老廉颇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颇心中一沉,尽管独自一人,却蓦然脸色涨红了——赵王给老臣留下回旋余地,期望两名重臣主动修好。目下想来,若是蔺相如主动登门,老夫倒是可以就势下台言归于好。念头一闪,老廉颇又脸红了。蔺相如敢来么?你老廉颇气势汹汹寻衅于人,人家回避礼让一年有余,你个老东西的弓弦都没松,人家来做甚?公然教你羞辱么?要和,只有自己亲自登门了。仔细回味,蔺相如确实是个硬骨铮铮的名士,你老廉颇虽则上得战场,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有如此英雄气概,孤身挺剑血溅五步,难道不如战场搏杀?不!平心而论,比起千军万马的战场搏杀,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气胆识,而且需要骤然应变的急智说辞。如此等等,你老廉颇行么?不行。不行还不服人,这叫甚来?军中叫“鼠肚鸡肠该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颇原本也是农耕子弟军旅行伍出身,做了几日大将军竟骂蔺相如是“贱人”,当真老杀才也!论起来,蔺相如还是县令之子读书士子,迫于无奈才做了门客舍人,此等情形在战国名士中比比皆是,苏秦张仪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凭真本事挣得的功劳,你老东西泛得甚酸?你老东西泛酸,人家却以国家安危为重处处礼让,两厢比照,你老廉颇算个甚等物事?恶行是自己做的,还想等着人家来给自己台阶下,廉颇啊廉颇,你枉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荡本色当真教狗吃了去也!
整整一宿,廉颇书房的灯烛亮着,麻布窗棂上的高大身影一直徘徊到五更鸡鸣。
清晨卯时,太阳堪堪爬上东方山巅,正是车马流水市人当道新一日劳作伊始的喧闹时刻。大将军府邸的正门隆隆打开,车马仪仗辚辚拥出,当先青铜轺车的六尺伞盖下虽然空无一人,前行开道的卫队甲士与车后随行司马却是神色肃然,比寻常时日上道更加郑重其事。
车马仪仗辚辚出街,一个未及走开的市人突然一声惊呼:“快看!肉袒负荆!”
这一声喊,街边匆匆行人呼啦啦围了过来。一看之下,没有一个人说话,都跟在车马之后缓缓涌动着。
青铜轺车之后,走着一个须发雪白赤裸上身的老人,古铜色的脊梁上绑缚着一支粗大带刺的荆条,荆刺扎出的滴滴鲜血流成了一片殷殷红线。老人神色肃穆,坦然地望着围观市人,只是默默一拱,跟在轺车后一步步走去。没有一个好事者解说,任谁都明白大将军廉颇要到何处要做何事。倏忽之间,慷慨豪迈的邯郸国人一片感慨唏嘘,虽然随行者越来越多,却肃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蔺相如正在书房启开一封羽书急报,尚未浏览,总管舍人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急促的锐声骤然扑了进来:“上卿!快!老将军来了!”
“莫慌。”蔺相如转身一笑,“老将军既能登门,蔺相如还能逃到何处?”
“不!老将军肉袒负荆,请罪来了!”
蓦然之间,蔺相如一个愣怔,又立即下令:“快!打开中门,我立即便到。”
待上卿府的中门隆隆打开,吏员们匆忙激动地出门排列仪仗时,府前街巷与车马场已经拥满了肃然无声的人群。就在大将军车驾从人海甬道辚辚驶入正门之际,门廊下的总管舍人一声长长的宣呼:“上卿恭迎大将军——”随着宣呼之声,蔺相如大步走出,束发无冠,布衣左袒,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肉袒负荆的老廉颇肃然走来。骤然之间,万千国人鸦雀无声,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依照古老的习俗,肉袒负荆为最真诚的请罪,袒露左臂则是对重大提议或事件的认定。两者之间原本没有必然联系,而只是不同情势下的不同标记。然则蔺相如却是急智非凡的明锐之士,顷刻之间便想到了如何应对老将军这古老隆重的请罪。老廉颇在万千国人注目下公然肉袒负荆,非但是向他蔺相如请罪,更是坦荡地向朝野上下请罪;而车驾随行,则是老将军的一种深重自辱:此肉袒负荆者是赵国大将军,其行不配职爵,当受荆鞭之笞。老将军如此赤诚肝胆,当真令人震撼。若以官身冠带出迎,虽则不算错,然在礼仪上却有居高临下之嫌,非但自己过意不去,看在国人眼里分明也不舒坦;若以布衣之身相迎,礼仪算是平了,然却总是欠缺了什么。将相不和,你蔺相如当真没有丝毫错失?仅仅是回避挑衅便是为国赤心了?一年多来,你蔺相如身为相职上卿总摄国政,对同爵重臣不理不睬,延误了多少邦国急务,当真不感到惭愧么?蓦然之间,蔺相如心头震颤不已,一种深切自责油然涌出,立即除去冠带,袒露左臂迎了出来。
走在车前的老廉颇原本也有着一丝不安,虽说自己真诚请罪坦荡之至,心下也有了预备,纵是对方也如自己原先一般见识而借机羞辱自己一番,也是自己该当。老夫有错老夫认,上卿如何对待是上卿的事,想他何来?老夫认罪,对方还是做大,那只有井水不犯河水,岂有他哉!抱定这个心思,老廉颇在两箭之外已走到了车驾前面,一路走来身躯晃动,粗长尖锐的荆刺反复割划,赤裸的脊梁上的血线已经变成了淋漓流淌的鲜血,顺着那些紫红色的累累刀疤蔓延下来,将本色紧身胡服裤腰也染得一片鲜红,万千国人无不悚然动容。老廉颇百战之身,对此等血肉疼痛浑然无觉,虽则心下忐忑不安,却也是坦然大步走来。
骤然之间,老廉颇钉在了当地,双眼顿时模糊了,那、那布衣左袒者是谁?
“上卿!”大将军老泪纵横,一声哽咽拜倒在地。
“老将军!”快步迎来的蔺相如也扑地拜倒张开双臂抱住了廉颇,“相如后生,拘泥过甚,当真不肖也!”旋即转身,“医士何在?为老将军去荆!”
“且慢!”老廉颇一拱手,“上卿如此胸襟,老廉颇更是无地自容也。上卿在上,受老廉颇三拜,后请上卿执荆鞭笞。”
“老将军!”蔺相如哽咽了,“若信得相如为人,相如请与老将军结刎颈之交!”
骤然之间,老廉颇双目生光:“此话当真?”
“老将军豪迈坦荡,蔺相如敬佩之至!”
廉颇一阵大笑,沟壑纵横的古铜色大脸热泪纵横:“蔺相如大义高风,老廉颇三生有幸,诚当刎颈之交也!”
“好!老将军在上,请受相如礼拜。”不由分说,蔺相如扶起廉颇站好,伏地一个大拜,肃然立誓,“廉颇但去,相如墓前刎颈相随!”廉颇颤抖着双手扶起蔺相如,肃然一个回拜:“相如但去,老廉颇绝不独生!”蔺相如拉起廉颇的手:“老将军,你我与国人说得一句,便算全了这份生死盟约,如何?”“好!”廉颇慨然一应,两人执手共举,对着府前山海人群异口同声喊出:“万千国人作证:廉颇蔺相如生死同心,刎颈无悔!”
“万岁——”四面国人骤然欢呼,声浪覆盖了半个邯郸。
这一日变成了大将军府与上卿府的大喜之日,两府上下人等一齐聚来上卿府欢宴庆贺。消息传开,赵惠文王大是欣慰,立即赶到上卿府亲赐一车尚坊赵酒,亲自为大宴开鼎。群臣闻讯也纷纷赶来庆贺,上卿府一直热闹到中夜方散。群臣吏员散去之际,蔺相如却将赵王、平原君与廉颇请进了书房,拿出了那封羽书急报:秦国长史王稽秘密出使魏国,魏国秘密联结齐国,三国可能结成连横之盟。
“秦国终是对着赵国了。”平原君皱着眉头,“为济西之地,齐国与我本来便有一笔老账想算。魏国衰颓多年,对我也是嫉恨多多。于是想与秦连横,抗衡赵国威势,不能不防。”
“上卿以为如何?”赵惠文王显然是忧心忡忡。
蔺相如从容一笑:“既是强国,必当面临天下算计围攻,若被天下遗忘,也无甚生趣了。秦国被山东六国算计围攻近百年,还不是因秦国强大?时移势易,赵国今成天下众矢之的,乃赵国之荣耀也,我王不当为此忧心。但能应对得当,合围便是锤炼。”
“你只说如何应对。”老廉颇插了一句,显然是心悦诚服地听从调遣。
“我王,平原君,大将军,”蔺相如侃侃道,“为今之计,赵国实力稍逊于秦,当以静制动:大军严守要地关隘,出使多行邦交斡旋,尽可能延迟秦赵正面碰撞。邦交而言,当以韩国为侧重,辅以楚燕。”
“侧重韩国?”廉颇大惑不解,“韩国之衰,举国抵不得秦国两郡,出钱出粮费力周旋,有用么?”
蔺相如悠然笑了:“韩国虽弱小,却有上党险地。上党若归我,又当如何?”
“噢——是了!”廉颇恍然大笑,“如何这茬儿也忘了?秦国正对上党垂涎三尺,若紧紧拉住韩国,将上党给撬过来,这仗便好打!”
轰然一声,君臣四人大笑起来。
五 扑朔迷离的大梁才士
已经到魏国三日了,王稽还没有见到魏王,真有些懊恼。
日薄西山的魏国竟敢如此慢待大秦特使,还当真莫名其妙。在山东六国中,魏国最有邦交斡旋传统,也最看重邦交礼仪。原因只有一个,魏国是中原文明风华的中心,也是山东六国最有实力根基的大国,但凡天下有事,都少不了魏国出来调停斡旋。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三代,魏国都是文武衡平一言堪定天下的赫赫大邦。倏忽又是三代,魏襄王、魏昭王、魏安釐王,魏国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魏安釐王即位七年以来,魏国无声无息在天下消失了一般,任你列国翻天覆地,魏国只是不出声。韬晦息事还则罢了,魏国毕竟大邦,也没有哪国轻易寻衅发动大战。然则,秦国特使上门结好,还是不理不睬,就大是反常了。莫非魏国当真要像剩余的十几个小诸侯一般做缩头不盟之国?不会,决然不会!但凡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而今之魏国已经被秦赵两大强国挤在了夹缝,再加东边一个力图再度振兴的齐国,三座大山隆隆挤压,稍有不慎,魏国便有亡国之危。如此险情,魏国当真麻木到毫无知觉?不会的。王稽很清楚,魏安釐王虽然算不得英雄君主,至少还是中才,算不得昏聩,再说还有战国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无忌这等大才,魏国如何能听任三座大山将它挤扁压碎了?大象反常,背后必有非常之因。常理揣摩,目下与秦国结好正是魏国避免三强夹击之急需,魏国不可能不重视秦国特使的到来。三日不见,必有隐秘。可是,这个隐秘在哪里?
“备车,拜会丞相府。”一阵思忖,王稽决意弄出点响动来。
轺车驶进幽静宽阔的王街,拐了一个弯,到了丞相府前的车马场。目下这魏国丞相名叫魏齐,乃是赫赫威势的王族嫡系公子。三晋素来有王族子弟当权的传统,魏国尤甚。自魏惠王起,魏国丞相大体都是王族公子,而权势最重者,第一是魏惠王时期的丞相魏卬(公子卬),第二便是目下这个魏齐。其所以如此,在于这魏齐是魏昭王的同母弟、魏安釐王的叔父,自己又做过领军大将,被魏安釐王赞为“文武兼通之栋梁”,在魏国几乎半个国王一般。只要疏通得当,王稽相信一定能从这个赫赫丞相口里探出点虚实来。
按照礼仪,大国特使的轺车可直达丞相府邸大门,而无须将轺车停放车马场再徒步到府门禀报入内。然则久在王侧走动,王稽却是心思周密,通晓此等贵胄之喜好,吩咐驭手将轺车圈赶到车马场停好等候,自己只带了一个捧礼盒的吏员从容来到府门前。
门吏一听是秦国特使,吭哧着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将一个装着叮当金币的小皮袋递到手里,门吏二话不说飞步进去禀报了。片刻之后,白发苍苍的丞相府家老迎了出来,殷勤地将王稽直接领了进去。穿过一片婆娑竹林时,王稽又将一袋秦国尚坊精制的金币送给了家老。家老诺诺连声,问王稽要在正厅见丞相还是在书房见丞相?王稽说尚未递交国书,自然是书房好了。家老说,中大夫须贾出使归来,正在书房向丞相禀报,须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动笑道:“噢,须贾大夫出使楚国回来了?”家老低声笑道:“出使楚国何来?是齐国。”“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却糊涂也,中大夫才干出众,定是凯旋而归了。”家老鼻端一耸不屑地摇头一笑道:“气咻咻说个没完,能是凯旋了?可能出事了。否则,老朽保你即刻便见丞相。”王稽连连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自等等无妨。”说话间家老将王稽领进一间异常雅致的小厅,吩咐侍女煮茶,说声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刚刚饮得两盏青绿幽香的逢泽茶,一阵呵呵笑声传来:“如此屈尊贵客,老夫如何担待了?”接着是家老的殷殷笑声:“丞相国务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对大人说过了。”王稽连忙站起来走到了门廊下一个遥遥拱手:“秦国王稽,拜会丞相。”迎面一个绿玉冠大红袍须发灰白满面红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摇了过来,哈哈大笑着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国特使,当真无礼也!”走过来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团春风般进了小厅。
笑语寒暄几句,王稽一拱手道:“初次拜会丞相,无以为敬,奉上蓝田玉具一副,敢请笑纳。”向后一摆手,吏员捧过来一个古铜方匣恭敬地摆在了魏齐案前。王稽上前打开笑道:“此乃精工蓝田玉。素闻丞相精于玉具鉴赏,敢请评点一二。”
“玉龙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齐双眼陡然放光,及至用红锦托起玉佩反复端详,当真是爱不释手了。
佩玉本是华夏服饰的久远传统。三代以至春秋,将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种饰物佩带,从来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层贵胄的玉器饰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鱼、玉虎、玉坠等简单玉器佩带于身以示吉祥。战国之世礼仪大大简化,玉器饰物的佩带也相对简单多了。春秋时期那种一组十多件挂满全身的大型长串佩玉已经不再是贵胄们的必需礼器了,单件玉佩开始成为日常饰物,各种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剑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摆设器具。虽然佩玉礼仪简化了,但由于进入了铁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进展,玉器制作比春秋时期更为精细了。精工制作的大型单件玉佩便成为天下难得的宝玉。当时,秦国的蓝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与西域胡玉(即后世所说的新疆和阗玉)、楚国荆玉一起被天下称为“三玉”。王稽带来的这具玉佩是以蓝田玉为材,由秦国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的大型单件玉佩——玉龙金睛佩。这玉龙佩非同寻常,玉材洁白晶莹,一看便是极为罕见的羊脂玉;玉佩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体九寸九分,连同龙头龙尾共有十三道弯曲;最为神奇者,玉龙通背为黑色龙纹鳞甲,眼睛为火焰般红色,眼珠却是黄澄澄金色。若说这墨鳞火眼是难得的玉材天赋,这玉龙镶金睛便是战国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镶金。金中镶玉本来就已经是非常罕见了,这玉中镶金简直就是巧夺天工闻所未闻。饶是魏齐见多识广,一时间也目眩神摇了。
“好!好!好!”魏齐一连重重地说了三声好,“天赋奇材,绝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宝万世不朽也!老夫之见,叫它玉龙金睛尚坊佩!贵使以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评自是无差矣!”王稽连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何以为报?”魏齐在厅中转悠几步,突然转身,“特使便说无妨,何事相求于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当国,欲修两国之好,岂有他哉!”
“秦国当真要与魏国修好结盟?”
“丞相明察:秦魏虽为夙敌,然则时移势易,赵国齐国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当此之时,秦魏已无冲突,若不携手抗御赵齐,秦国不安,魏国更是危在眉睫也。”
“说得也是。”魏齐皱着灰白的长眉转悠着,“且不说这赵国素来觊觎大魏,便是这齐国,刚刚从灭国劫难中缓过劲来,便要对我大做手脚,当真不可思议也。”
“噢——想起来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闻得,齐国要收回被魏国夺取的老宋国土地。若是如此,秦国可援手魏国共抗齐军。”
“不不不。”魏齐连连摇手,“与魏国开战,目下齐国尚无那份实力。老夫所说,是齐国那个安平君田单,竟敢买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脚,分明是欺我魏国无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中大夫须贾能被齐国买通,匪夷所思!”
“须贾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国,如何能被收买了?被买通者,须贾主书也。”魏齐回身高声问,“家老,那个书吏叫何名字来?”
守在门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禀报丞相:叫范雎。”
“一个书吏,何劳丞相动气。”王稽笑了,“莫非齐国文士都教乐毅杀光了不成?”
“对呀!”魏齐哈哈大笑,“齐王少见多怪,硬是认这个书吏做大才,派田单亲赐他十金并一车齐酒,还要用五城交换这个小吏,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么?”
“那,丞相如何处置这个书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这个小吏?”突然,魏齐神秘地挤着老眼一笑。
王稽哈哈大笑:“笑谈笑谈,在下告辞。”
魏齐也是一阵大笑:“好!改日老夫教你晋见魏王,商定秦魏修好。”
一番笑语,家老又殷殷将王稽送到了府门。此时门吏已经特意将王稽轺车请进了大门庭院,王稽在影壁后登车,从车门辚辚去了。回到驿馆正当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许饭菜,来到了小小书房,徘徊思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临行之前,秦王特意与他有过一次密谈。虽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平常,却是跟随秦王三十余年的老人了。当年秦王mǔ_zǐ在燕国做人质,王稽是随行家老。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勋,他这种官仆出身的事务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被封了一个“谒者”的官职。谒者是掌管国君文札传送的事务官员,严格说,还只是“吏”,而不是“官”。但由于此吏是职掌国君事务,自然是实权机密要职,寻常大臣也不将他做吏员看待。谒者做了二十余年,宣太后死了,秦王权力也渐渐大了,虽说没有亲政,但对身边近臣的任免总是可以按照自己心愿做了。于是,五年前,秦王以“历经磨难,忠勤任事”为由头,特赐王稽大夫爵位,职领长史。长史全面职掌国君事务,本是一等一的实权大臣。然则,秦王事实上尚未亲政,一班大臣对此时的长史不那么看重不那么认真计较,秦王既然力主,魏冄与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等显贵大臣也就放过了。王稽毕竟才具有限,对文事大计尤其不擅,做了长史,也依旧只是总管具体事务,王室典籍书令等一应文事,实际上都是副手大吏在做。虽则如此,秦王对他的信任还是无以复加,但有郁闷,总是时不时与他说得几句。
后来,终因王稽才具平庸朝有物议,秦昭王只有将他贬黜,做了长史府下的谒者传书,专一执司文书传递。虽是“贬黜”,秦王对王稽的信任依旧。这次出使魏国,实则是给了他一个立功机会。临行密谈,秦王异常的亲和也异常的认真,可是秦王一开口,就教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说:“王稽啊,还是教你做谒者出使,你当如何?”王稽一脸沮丧:“臣是无才,自当凭我王处置。”想起来,此话极是不得体,但秦王没有丝毫颜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请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也。”王稽连忙一躬触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当我王言请?王但有令,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便好。”秦王扶他起来,托付了一件令他唏嘘不已的秘密大计。
这个秘密大计,是出使魏国,秘密寻觅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说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须得堪为首相之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张仪,武王有甘茂,太后有魏冄,我只要此等人才,晓得了?王稽当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识得如此乾坤大才?误王大事,臣虽万死不足以担承也。秦王笑了,要你担承个甚?此等事原本是王运国运,尽心访求而已,谁保得定然成功?你虽不是大才,却也不会嫉妒埋没大才,只需谨细查访。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是名士大才,还能没个响动?秦王最后语重心长地拍着王稽肩膀说,王稽啊,没有丞相之才,嬴稷永世无法亲政,晓得?办好这件大事,便是莫大功劳,嬴稷这厢拜托了。秦王这一躬,王稽感奋唏嘘地来到了魏国。
莫非当真是大秦国运如日中天,他刚到大梁便遇到了一个人才?
那个叫做范雎的书吏,能在齐国得到赏识,可是非同寻常。且不说齐王田法章机警睿智,更有那个与当世名将乐毅抗衡了六年的田单,他等历经大战出生入死的名君强臣,能轻易以重金王酒结交一个微不足道的书吏?王稽纵不识人,田法章田单总是识人了,没准这范雎还当真可能是个隐没于家臣小吏之流的名士大才。看魏齐模样,定然是要处置这个书吏了。会如何处置?想来总不至于处死了。只要这个人在,王稽相信自己能访查出来。在大梁这个地方,只要有金钱,便没有秘密。这次出使,他非但带了几件王室重宝,还带了秦王一封密书,可随时借支大梁秦国商社的各式金钱,还愁查不出一个想见的人来?
可是,此等事也不能显山露水操之过急,否则打草惊蛇。今日有玉龙金睛佩,老魏齐话是多了,还有那神秘一笑,似乎是说,你要这个人老夫便给你以做回报。可王稽却心明如镜,若他当真要了,那个范雎便注定出不了魏国就死了。王稽没有别的才能,揣摩此等酷好钱财珠宝的显贵人物的心思,倒是很少差错,这也是秦王始终信任他的原因:办事精细缜密,从来不半道走风。看那个魏齐的做派,显是个容不得人的霸道权相,但有人才在此等人麾下,他不用你你也休想逃走,要另择明主,嘿嘿,先杀了你再说。唯其如此,王稽只有打哈哈过去,教魏齐觉得他根本没在意这么个小人物了事。当真那个书吏没人理睬了,魏齐可能也就不在乎了。
“御史何在?”想得半日,王稽大体清楚了,走到廊下一声吩咐。
一名年轻精悍的黑衣文吏闻声而来,这是秦王特意给他遴选的一个臂膀,文武皆通,还做过秘密斥候,极是可靠。王稽对他一阵轻声吩咐,这个御史快步去了。
次日,王稽留下一个随员守在驿馆等候魏齐消息,自己换了一身士子常服到街市转悠去了。魏国风华中原第一,国人历来有聚酒议政之风,但凡王城宫廷权臣府邸之秘闻抑或各国最新事态,无时无刻不在各大酒肆恣意流淌。百余年相沿成习,无论是游学士子还是各国商旅斥候,但到大梁,都要先到著名的酒肆徘徊徜徉一番以探询最新消息。王稽很熟悉大梁,径直来到气派最大的“中原鹿”。这中原鹿是魏惠王时期的王族丞相公子卬秘密开办,目下已经传了三代,早已经成了魏国贵胄与列国使节、大商、士子的消息渊薮。
进得中原鹿,王稽没有进棋室赌坊,那种地方最热闹,却少有说事者;也没有进论战厅,那种地方只争见识高下,消息却是不多。王稽径直来到散座大厅,找得一个临窗角落入席,要得两爵楚国兰陵酒与一鼎逢泽麋鹿炖,便自消磨起来。这散座大厅是所有进中原鹿者的第一站,除了专一的约赌寻棋论战者,寻常都是先在这里浸泡得半日听听八面来风,而后再做计较。王稽素无玩乐心性,又兼正在上心探事之时,自然选定这里守株待兔。
谁知听得大半个时辰,尽是些谈论赵国秦国相争的秘闻,将渑池会盟、蔺相如勇逼秦王及赵国将相和神话说得活灵活现,四周一片喝彩叫好。王稽听得腻烦,正要付账离开,突然看见三名红衣人走了进来,也到临窗处落座,与王稽一座之隔。看衣色气度,这三人很像是魏国吏员,王稽又安然坐了下来。三人落座一阵哈哈大笑,开酒之后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谈起来。
“兄台揣摩,金酒之外,那小子究竟还受了何等好处?”
“依我之见,目下齐国潦倒穷困,十金已是重金,难有更大财货出手。”
“对!”第三个粗嗓门一拍案,“定然是许官许爵,笼络那小子投齐。”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第一人冷笑着,“小子时常小瞧我等,原来自己却是个十金便买得动的贱人,当真令人齿冷。”
“你等不知道么?那小子家徒四壁孤身鳏居,十金可是买得两三个女人!”
三人一阵哈哈大笑,一人低声道:“你等只说,那小子还能活么?”
“活个鬼!在下眼见他翻眼闭气了,模样很怕人也。”
“活着又能如何?”又是那个阴冷的声音道,“肋骨折了走不得,牙齿断了说不得,还不废人一个?”
“想起来蛮可怜也!”粗嗓子接道,“依我说,我等三人收下这小子做个文奴,日每喂他三顿狗食,教他替我等草拟文告。那小子有才,我等立功,岂非好事?”
“好主意!”一人拍案,“日每还要打他二十竹鞭,那小子最小瞧我等三弟兄!”
“倒是不错也。”阴冷声音笑道,“只是不能教丞相知道,要悄悄办理。闻兄先去丞相府,探探那小子下落;胡兄找到他家,看看人是死是活;我来探丞相心思,看还追查不追查这小子?丞相非要追他个死罪,我等也只有忍痛割爱也。”
“一个堂堂丞相,能死揪住一个小吏不放?”粗嗓子不以为然。
“你如何晓得?”阴冷声音一副教诲口吻,“丞相素来狠烈,但整治部属,可有谁个活着?还有那个须贾,毒蝎子一只,叮上谁谁死。偏丞相信他,我等惹得了?”
“也是也是,还得按伊兄说的做,方算牢靠。”
“好!听伊兄。”粗嗓子大笑拍案,“我只管调教狗文奴!”
饮得一阵,三人匆匆去了。王稽心思大动,也立即回了驿馆,派出六名精干吏员到大梁官邸民居四处探听范雎消息。一连三日,石沉大海。被买通的丞相府吏员说,那个人早没有了,丞相也正在询查此人下落。民居街巷几乎全部打问一遍,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范雎下落,当真不可思议。
此时,魏齐派属吏知会王稽,次日晋见魏王洽谈修好盟约。王稽只有将这件事先搁置下来,全力应对魏王。周旋得三四日,盟约文本终于妥当,王稽派快马使者将盟约送回咸阳呈秦王定夺用印,自己在大梁等候回音。正在此时,那名精悍的御史从临淄兼程回到了大梁驿馆,向王稽备细禀报了从齐国探听到的消息。
在临淄,御史通过秦国商社,找到了经常在商社为齐国购买秦铁的一个市掾,此人经常出入安平君田单府邸,对魏国使者的事很是清楚,后经御史多方印证,确实无差。
魏国派出的赴齐特使是中大夫须贾。须贾有个门客叫范雎,因了范雎颇有才具,是须贾的文案臂膀,须贾为这个范雎在丞相府请了一个书吏职分,名义上算做了国府吏员。须贾抵达临淄时很是倨傲,拜见安平君田单时,公然嘲笑田单府邸简陋如同大梁牛棚。田单只淡然一笑,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处政不以门第之威,中大夫可知这是何人所说?须贾抓耳挠腮大是狼狈,身后书吏高声回答,此乃我魏国上将军吴起名言,安平君敬重魏国,魏国亦当敬重齐国也!田单大是欣慰,对着书吏一拱,阁下一语道破邦交真谛与田单之心,敢请阁下高名上姓?须贾气呼呼道,他只是本使一个书吏,安平君喧宾夺主,未免失礼也!安平君哈哈大笑,特使若有方才先生见识,田单自是敬佩。气得须贾狠狠瞪了那个范雎几眼,脸色都白了。
及至晋见齐王,须贾本不欲再带范雎,无奈又怕自己遇到难题,着意教范雎捧着礼盒随行,做了个侍者身份。到得王宫却恰恰又与田单相遇。田单没有理睬须贾,只对着捧礼盒的侍者一个长躬,先生原是名士范雎,田单有礼了。侍者只淡淡一笑,范雎不敢当名士之号,国务在身,恕不还礼。神态毫无受宠若惊之相。田单郑重一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博学,田单当择日就教,尚请先生拨冗。范雎道,今日使节拜会齐王,非政莫谈,非政莫听,尚请见谅。田单一笑,先生果然国士之风也;须贾大夫,请。
须贾对田单这时才想起与他说话大是不满,脸色不禁涨红。范雎不过本使一随行小吏,安平君抬爱若此,究竟何意也?田单正色道,中大夫差矣,人之才具不因位卑而减,不因位高而增,田单如何敢以先生位卑而漠然置之?须贾对田单直呼他中大夫而不呼特使更是来气,一甩大袖进了王宫。
傲慢的须贾,不知自己使命,不知邦交礼仪,见了齐王当头一问,不知齐国如何与我大魏修好?齐王田法章哈哈大笑,我与魏国修好?特使当真滑稽也!魏国参与五国灭齐之战,今齐战胜复国,魏国自己要与我大齐修好,如何反成齐国修好于魏?特使饮酒多了。说着话,脸色已阴沉了下来。饶是如此,须贾傲慢依旧,趾高气扬道,国贫如洗,何谈战胜之威也。还没说完,田单厉声呵斥,须贾放肆!我大齐虽无昔日丰饶,却有今日四十万大军。须贾见田单手按剑格,脸色顿时灰白,大睁着双眼无言以对。
此时,跟在须贾身后的范雎将礼盒放置到侧案,回头一拱手道:“安平君,此非邦交之道也。”田单肃然拱手:“此等使节,先生有何话说?”范雎侃侃道:“国家利害,原不在使节一言。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为本,以天下道义为辅。舍利害而就道义者,腐儒治国也。舍道义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达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义之中和为上。齐魏相邻,同为大国。齐国挟战胜之威,军容颇盛,然久战国疲,满目焦土,四野饥民,必以安息固本为上。魏国虽未遭此大劫,然北邻强赵如泰山压顶,西有强秦夺我河内,两强夹击,魏国无暇他顾也。当此之时,魏齐两大国各以相安为上。此为国使前来修好之本意。尚望齐王与安平君以两国利害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为上。”
田单尚未开口,齐王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节,夫复何言?田单略一思忖道,须贾大夫,请回复魏王并魏齐丞相,齐国可不计前仇与魏国修好;然则,魏国须得在一年之内,归还五国攻齐时夺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须贾,只气哼哼说声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说话了。齐王狠狠瞪了须贾一眼,也甩袖去了。
那日晚上,须贾正在驿馆设宴庆贺,一辆轺车辚辚驶进院中。须贾喜不自胜地碎步跑出,以为定然是田单或齐国高官来拜会他。不想走在牛车前的官员径直便问,范雎先生在否?范雎这晚破例被须贾请来饮酒,闻声连忙出来答话,我是范雎,阁下何人?来人一个长躬,在下安平君掌书,奉安平君命请先生过府一叙。范雎拱手道,请回复安平君,范雎身为国使随员,公务之外不便私相往来,他日若有机缘,自当畅叙长饮。使者略一思忖,道声先生保重,驾着轺车走了,对须贾始终没有一句话。须贾看得憋气,带着一身酒气一声大嚷,好个范雎!没了后话,气咻咻自顾饮酒去了。
仅仅到此,事情也许就完了,毕竟范雎三番两次救须贾于邦交危境,须贾纵然泛酸,也不至于如后来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国使者离开临淄之时,齐王特派宫使驾一辆牛车前来,专赐范雎黄金十镒、齐酒二十桶,并有一句口书:先生若愿入齐,本王扫榻以待。范雎堂堂正正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节,纵是齐王敬贤,范雎亦当严守国家法度,不敢受齐王赏赐。说罢转身进入随员行列,再也没有与齐国任何人说一句话。
“特使明察,此乃范雎在齐行踪,在下没有任何遗漏。”
王稽听得仔细,咀嚼之间一阵怅然。齐国探察,证实了范雎确实是个大才。可偏偏这个大才却被魏齐须贾们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许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却化作了子虚乌有,如何不令人叹息?莫非这便是秦王说的王运国运?大才乍现,只骤然一个身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时也运也?
御史,战国秦官职,国君文书侍从,与后来职司弹劾纠察的御史有别。
市掾,齐国市吏,职掌民市交易。
六 范雎已死 张禄当生
说也奇怪,两旬过去了,咸阳还没有发回盟约。
按照路程,从大梁到咸阳的特急羽书官文,快则旬日慢则半月,足足一个来回了,如何这次如此之慢?头半个月王稽无所事事,觉得耗在大梁当真无聊,除了到各个盛情相邀的显贵府邸饮酒,便是到街市酒肆听消息传闻,唯一的收获,若也可以说是收获的话,是各方消息印证:那个范雎确实死了,被竹鞭打死后,连尸体也被魏齐身边一个武士拉去喂了狗。王稽听得惊心动魄,却还得跟着贵胄们谈笑风生。从那时起,他对大梁陡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厌恶,恨不得立即逃离这个弥漫着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在三日之前,他却又陡然窥视到了这座风华大都的神秘莫测,觉得时光未免太仓促,期盼秦王回书最好再慢几日,容他再细细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回路转,眼前突然有了一丝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边百无聊赖地漫步,一个红衣小吏划着一只独木舟向岸边漂了过来。王稽常在这里徘徊,知道这是驿馆吏员在查验仆役是否将水面收拾洁净,也没有理会,径自踽踽独行。不想沿池边转悠三遭,那只小小独木舟始终在他视线里悠然漂荡。王稽笑道,后生,想讨点酒钱么?今日却是不巧,老夫两手空空也。这座驿馆是各国使节居所,吏员仆役们常常以各种名目为使节及随员们办点儿额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采买奇货,总归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赏金。若在他邦,这是无法想象的,然在商市风华蔚为风习的大梁,却是极为寻常的。王稽多年管辖王宫事务,熟知吏员仆役之艰难,更知大梁之风习,是以毫不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独木舟飘来一句纯正的大梁官话。
“殷商古董?何物?”王稽漫不经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说,伊尹为何物?”
“商汤大相。”
“……”王稽心下蓦然一动,打量着独木舟上那对机敏狡黠的眼睛,“你个后生失心疯了?大贤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见谅。小人是说,我之物事,堪与伊尹比价。”
“你之物事?物与人如何比价?”
“此物神奇。大人视为物则物,大人视为人则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敢请足下随老夫到居所论价如何?”
“不可。”独木舟后生目光一闪,“大人说要,小人明日此时再来。大人不要,就此别过。”
“好!”王稽一抬手,一个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掷到后生怀中,“明日此时再会,这是些许茶资。只是,此地说话……”
“大人莫操心,这里最是妥当。”后生一笑,独木舟飘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准时来到池边漫步。那名精悍的随行御史带了十名便装武士,游荡在池边树林里。夕阳隐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只独木舟悠悠漂来。王稽一拍掌笑道:“后生果然信人也。如何说法了?”幽暗之中,独木舟上后生白亮的牙齿一闪:“小人郑安平,丞相府武士。大人还愿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与老夫论买卖,况乎属员也。”“好!大人有胆色。”独木舟后生齿光粲然一闪,“小人古董便在这里,大人毋得惊慌才是。”说罢拍拍独木舟,“大哥,起来了。”
倏忽之间,独木舟上站起来一个长大的黑色身影,脸上垂着一方黑布,通体隐没在幽暗的夜色之中,声音清亮浑厚:“在下张禄,见过特使。”
“敢问先生,”王稽遥遥拱手,“张禄何许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业胜过伊尹者不知几多,如何张禄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张禄原是范雎师兄,如何不知?”
“如此说来,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张禄犹过。”
“何以证之?”
“待安平小弟与特使叙谈之后,若特使依旧要见张禄,在下自会证实所言非虚也。”一语落点,独木舟上不见了长大的黑色身影。独木舟后生的齿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闪:“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来。”说罢一阵水声,独木舟又飘然去了。
倏忽来去,王稽更是疑惑,只觉其中必藏着一番蹊跷。那独木舟后生昨日并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见却先报姓名,又自认是丞相魏齐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经访查得清楚,都说他是散尽家财游学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个师兄?果然这个师兄才具在范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游说,却为何要这般蹊跷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作速清理余事,做好随时离开大梁的准备。一切安排妥当,王稽便在位置比较隐秘的书房静坐等候。
驿馆谯楼方打三更,书房廊下一阵轻微脚步。王稽拉开房门,幽暗的门廊下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条子,只对着他一拱手,也不说话径自进了书房落座。王稽跟了进来,递过一个凉茶壶,在对面落座,只看着瘦削精悍的年轻武士,也不说话。
“大人可有听故事的兴致?”
“秋夜萧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几口凉茶,大手一抹嘴角余渍,两手一拱道:“小人郑安平,在丞相魏齐身边做卫士,月前亲眼见到一桩骇人听闻惨案,想说给大人参酌。”
“老夫洗耳恭听。”
郑安平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呜咽秋风裹着秋虫鸣叫谯楼梆声拍打着窗棂,王稽似浑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厅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百官宴席,庆贺中大夫须贾成就了魏齐修好盟约。凡在大梁的重臣都来了,丞相的几个心腹郡守也不辞风尘地赶来了。除了魏王,几乎满朝权贵都来了。两个百人队武士守护在大厅之外,从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边,郑安平恰恰在廊下,将巨烛高烧的大厅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钟鼓乐舞之后,丞相魏齐用面前的切肉短剑撬开了热气腾腾的铜爵,宴席在一片喜庆笑声中开始了。魏齐极是得意地宣布了魏齐两国结盟的喜讯,吩咐须贾当场宣读了盟约文本。权贵们一齐高呼丞相万岁,又向须贾大夫纷纷祝贺。魏齐当场宣读了魏王书,晋升须贾为上大夫官职,晋爵两级。举座欢呼庆贺,须贾满面红光地更换了上大夫衣冠,先谦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踌躇满志地举爵向每个权贵敬酒。不消半个时辰,满座权贵都是酒兴大涨,纷纷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饮。
此时,魏齐用短剑敲敲酒爵:“有赏功,便有罚罪,此为赏罚分明也。两清之后再尽兴痛饮。”举座又是一阵丞相万岁丞相明断的欢呼之声。声浪平息,魏齐脸色倏忽阴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贿,里通外国,出卖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带的须贾摇摇晃晃走到末座,在举座一片惊愕中厉声一喝:“竖子范雎,敢不认罪!”
论职爵,范雎原本远远不能入权贵宴席。因了使齐随员一并受邀,范雎得以前来,坐席在接近厅门的末座。宴席一开始,范雎就如坐针毡,及至须贾晋职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边几名一同出使的吏员却不断向范雎敬酒,一时没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问罪,郑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个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没有走的意思了。须贾张牙舞爪疾言厉色,范雎却一阵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厅中高声道:“敢问上大夫:私受重贿,里通外国,有何证据?”
“证据?我就是证据!”须贾脸色发青,尖声叫嚷着。
范雎坦然自若:“如此说来,须贾无能,有辱国体,在下便是证据。”
“大胆小吏!”魏齐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无惧色,从容一笑道:“丞相若只信无能庸才,夫复何言?然丞相总该信得齐王,信得安平君田单。事有真伪,一查便知,何能罪人于无端之辞也?范雎告辞!”大袖一甩,转身便走。
“回来!”魏齐一声暴喝,骤然咝咝冷笑,“老夫纵然信得田法章与田单,也不屑去查问。处置如此一个小吏,何劳有据之辞?来,人各竹鞭一支,乱鞭笞之!”
立即有仆役抬进大捆竹鞭,放置大厅中央。权贵大臣们酒意正浓,一时大是兴奋,纷纷抢步出来拿起竹鞭围了过来。须贾更是猖狂,呼喝之间将范雎一脚踹倒在地,尖叫一声“打!”四面竹鞭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风骤雨交相翻飞。郑安平说,范雎的凄惨号叫声当时教他一身鸡皮疙瘩。大厅中红袖翻飞口舌狰狞,与红衣鲜血搅成了一片猩红,汩汩鲜血流到他脚下的白玉砖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竹鞭,原本是劈开之软竹条,执手处打磨光滑,梢头薄而柔韧。打到人身虽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却是入肉三分奇疼无比。以击打器具论,棍棒(杖责)若是斩首,这鞭笞则仿佛凌迟,一时无死,却教你受千刀万剐之钻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个时辰,那个范雎早已经血糊糊无声无息了。魏齐哈哈大笑道:“诸位,老夫今日这操鞭宴如何啊?”权贵们气喘吁吁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络筋骨!匪夷所思!”须贾一声高喝:“来人!将这个血东西拖出去,丢进茅厕!”魏齐拍案大笑:“死而入厕,小吏不亦乐乎!来,侍女乐女陪席,开怀痛饮也!”
在权贵们醉拥歌女的笑闹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领着三个书吏,将一团血肉草席卷起,抬到了水池边小树林的茅厕里。郑安平悄悄跟了过去,便听几个入厕权贵与家老书吏们正在厕中笑成一片。“每人向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对!尿啊!哪里找如此乐子去!”“老夫之见,还是教几个乐女来尿,小子死了也骚一回!”哄然一阵大笑,茅厕中哗啦啦弥漫出刺人的臊臭……
郑安平走进了大厅,径直对魏齐一个跪拜:“百夫长郑安平,求丞相一个小赏。”
“郑安平?”魏齐醉眼蒙眬,“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赏赐?乐女么?”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丞相,将那具尿尸赏给小人。”
魏齐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饮尿?”
“小人养得一只猛犬,最好生肉鲜血,小人求用尸体喂狗。”
魏齐拍案大笑:“狂生喂狗,妙!赏给你了,狗喂得肥了牵来我看。”
就这样,在权贵们的大笑中,郑安平堂而皇之地将尿尸扛走了。
王稽脸色铁青,突然问:“范雎死了没有?”
“自然是死了。”郑安平一声叹息,“丞相府第二天来要尸体,在下只给了他等一堆碎肉骨头,又将那只猛犬献给了丞相方才了事。”
“天道昭昭,魏齐老匹夫不得善终也!”王稽咬牙切齿一声深重的叹息,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敢问这位兄弟,这张禄当真是范雎师兄?你却如何结识得了?”郑安平闪烁着狡黠的目光,神色却很认真:“大人,在下不想再说故事了。范雎之事,是张禄请在下来说的,大人只说还要不要见张禄。他的事当有他说。”王稽点头一笑:“你等倒是谨细,随时都能扎口,只教老夫迷糊也。”郑安平一拱手道:“素闻大人有识人之明,断不至迷糊成交。”王稽笑道:“素昧平生,你知老夫识人?”郑安平道:“张禄所说。在下自是不知。”王稽思忖道:“老夫敢问,张禄不是范雎,如何不自去秦国,却要走老夫这条险道?”郑安平目光又是一闪:“在下已经说过,张禄之事,有张禄自说。大人疑心,不见无妨。”王稽略一沉吟道:“也好,老夫见见这个张禄。明晚来此如何?”“不行。”郑安平一摆手:“大人但见,仍是池畔老地方,初更时分。”王稽不禁呵呵笑了:“老夫连此人面目尚不得见,这是个甚买卖?”郑安平瘦削的刀条脸一副正色:“生死交关,大人见谅。”王稽点头一叹:“是了,你是相府武士,私通外邦使节,死罪也。老夫依你,明晚初更。”“谢过大人。告辞。”郑安平起身一躬,向王稽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出门,径自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丝毫的脚步声。
次日清晨,快马使者抵达,带回了用过秦王大印的盟约并一封王书。秦王书简只有两行字——盟约可成,或逗留延迟,或换盟归秦,君自定夺可也。王稽一看便明白,这是秦王给他方便行事的权力:若需在大梁逗留,可将盟约迟呈几日,若秘事无望,自可立即返回咸阳。琢磨一阵,王稽终于有了主意,将王书盟约收藏妥当,在书房给魏齐草拟换盟书简,诸般文案料理妥当,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谯楼打响初鼓,驿馆庭院安静了下来。除了住有使节的几座独立庭院闪烁着点点灯火,偌大驿馆都湮没在初月的幽暗之中。当那只独木舟荡着轻微的水声漂过来时,王稽已经站在了岸边一棵大树下。独木舟漂到岸边一块大石旁泊定,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站了起来:“特使若得狐疑,张禄愿意作答。”王稽道:“先生无罪于国,无罪于人,何不公然游学秦国?”黑色身影道:“以魏齐器量,张禄乃范雎师兄,如何放得我出关?自商鞅创下照身帖,魏国也是如法炮制,依照身帖查验出关人等,特使如何不明?”王稽道:“如此说来,先生面目在魏国官府并非陌生?”“天意也!”黑色身影只是一叹,不说话了。王稽心下顿时一个闪亮,道:“后日卯时,老夫离魏,如何得见先生?”黑色身影立即答道:“大梁西门外三亭岗,特使稍作歇息便了。”说罢一拱手说声告辞,独木舟倏忽荡开去了。
王稽在岸边愣怔得片刻,回到了书房,与随身跟进的精悍御史仔细计议得半个时辰,便分头料理善后事宜了。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扑朔迷离诸多疑惑,见诸于求贤史话,更是匪夷所思——已经允诺带人出关了,却还不识此人面目,当真拍案惊奇也。然则事到如今,此险似乎值得一冒。毕竟,这个张禄是范雎连带出来的一个莫测高深的人物,轻易舍弃未免可惜。促使王稽当即决意冒险者,是黑色身影说的照身帖之事。这几日王稽已查得清楚,魏国官府吏员中没有张禄这个人,大梁士子也从未有人听说过张禄这个名字。若是刚刚出山的才士,一则不可能立即有照身帖,二则更不可能怕关隘比对范雎头像认出。一个面目为魏国官府所熟悉的张禄,当真是张禄么?再说,一路同行三五日,总能掂量得出此人分量,若是鱼目混珠之徒,半道丢开他还不容易?
次日清晨卯时,王稽带着国书盟约拜会了丞相府。魏齐立即陪他入宫,晋见了魏王。交换了用过两国王印的盟约与国书,魏王又以邦交礼仪摆了午宴以示庆贺。宴罢出得王宫,已经是秋日斜阳了。依照魏齐铺排:执掌邦交的上大夫须贾晚间拜会特使,代魏王赐送国礼;次日再礼送秦使出大梁,在郊亭为王稽饯行。王稽原本打算换定盟约便离开驿馆,住进秦国商社,以免吏员随从漏出蛛丝马迹。此刻欲当辞谢,又与邦交礼仪不合。魏国本来最讲究邦交铺排,强自辞谢岂非更见蹊跷?思忖之间,王稽只有一脸笑意地依着礼节表示了谢意。
暮色时分,须贾在全副仪仗簇拥下带着三车国礼进入驿馆拜会,招摇得无以复加。王稽没有兴致与这个志得意满的新贵周旋,没有设宴礼遇,只是扎扎实实地回敬了须贾一车蜀锦了事。须贾原本是代王赐送国礼,自以为秦使定然要设宴礼遇,想在酒宴间与强秦特使好生结交一番,来时便带了一车上好大梁酒,一则以自家名义赠送王稽,二则省却王稽备酒之劳。谁知王稽却不设酒,心下大是沮丧,及至看到一车灿烂蜀锦,顿时喜笑颜开,满面堆笑地说了一大堆景仰言辞,方才颠颠儿去了。
须贾一走,王稽立即吩咐随员将一应礼品装车运往秦国商社。三更时分,随行御史前来禀报:十二辆礼车已经全部重新装过,中间有三辆空心车。王稽心下安定,召来几名干员计议了一番明日诸般细节,方才囫囵一觉,醒来已是曙光初显了。
太阳初升,大梁西门外十里的迎送郊亭已经摆好了酒宴。须贾正在亭外官道边的上马石上瞭望,见官道上三骑飞来,当先一名黑衣文吏滚鞍下马一拱道:“在下奉秦国特使之命禀报上大夫:特使向丞相辞行,车驾稍缓,烦劳上大夫稍候片刻。”须贾连连摆手笑道:“不妨不妨。特使车驾礼车多,自当逍遥行进,等候何妨?”
此刻,旌旗招展的秦国特使车队堪堪出得了大梁西门。大梁为天下商旅渊薮,虽是清晨,官道上已经车马行人纷纭交错了。大梁官道天下有名,宽约十丈,两边胡杨参天,走得两三里总有一条小路下道通向树林或小河,专一供行人车马下道歇息打尖。第一个下道路口,便是三亭岗。三亭岗者,一片山林三座茅亭也。一条小河从山下流过,小小河谷清幽无比,原是大梁国人春日踏青的好去处,自然也是旅人歇脚的常点了。目下正当秋分,枯黄的草木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三亭岗若隐若现。到得路口,特使车马仪仗驶出中央正道,缓缓停在了道边,三辆篷车辚辚下了小路。
片刻之后,三辆篷车又辚辚驶了回来,隐没在一片旌旗遮掩的车队之中。头前一声悠扬的号角,特使车驾仪仗又迤逦进入官道中央辚辚西去了。到得十里郊亭,特使车马仪仗整肃停稳,只有特使王稽笑着走下了轺车。须贾遥遥拱手笑道:“特使大人,宴席甚丰,请随员们也一并下马,痛饮盘桓了。”王稽淡淡笑道:“上大夫虽则盛情,奈何秦法甚严,随员不得中道离车下马,老夫如何敢违背法度也?”须贾顿时尴尬:“这这,这是甚个法度?这百十人酒席,是在下私己心意,无关礼仪……”王稽向后一挥手笑道:“来人,赐上大夫黄金百镒,以为谢意。”须贾立时呵呵笑了:“这却哪里话来?须贾饯行,大人出金。”王稽一拱手道:“本使奉秦王急书,不能与上大夫盘桓了,告辞。”回身跨上轺车一跺脚,“兼程疾进!速回咸阳!”特使车马风驰电掣般去了,须贾兀自举着酒爵站在郊亭外喜滋滋愣怔着。
一日快马,暮色时分王稽车队已进了函谷关,宿在了关城内的官署驿馆。王稽心下松快,吩咐一个精细吏员,将藏在空心车中的张禄隐秘地带入驿馆沐浴用饭;自己去吩咐一班随员立即将车马分成两拨,十二辆礼车为一拨交仆役人等在后缓行,其余随员与使节轺车为一拨,五更鸡鸣立即出发。安置妥当,王稽来找张禄说话,照料吏员却说张禄沐浴用餐之后回篷车歇息去了,只留下了一句话:“到咸阳后再与特使叙谈。”王稽思忖一番,也觉得函谷关驿馆官商拥挤,要畅快说话确实也不是地方,便吩咐精悍御史亲自带领四名武士远远守护篷车,自己匆匆去官署办理通关文书去了。
雄鸡一唱,函谷关活了。号角悠扬长鸣,关门隆隆打开,里外车马在灯烛火把中流水般出入,一片繁忙兴旺。王稽车马随从二十余人,也随着车流出了驿馆。一上官道,王稽吩咐收起旌旗仪仗快马行车。一气走得三个时辰,将近正午时分,到了平舒城外。王稽正要下令停车路餐,却见西面烟尘大起旌旗招摇,前行精悍御史快马折回高声道:“禀报大人,穰侯旗号。”
“车马退让道边。”一声令下,王稽下车站在道边守候。
片刻之间,穰侯魏冄的车骑马队已经卷到面前。魏冄此次是到河内巡视,随带两千铁骑护卫,声势惊人。遥见道边车马,魏冄已经下令马队缓行,正遇王稽在道边高声大礼,也高声笑道:“王稽啊,出使辛劳了!”王稽肃然拱手道:“谢过丞相劳使。秦魏修好盟约已成,魏国君臣心无疑虑。”魏冄敲着车厢点头道:“好事也。关东还有甚变故?”王稽道:“禀报丞相:山东六国无变,大势利于我邦。”魏冄哈哈大笑:“好!老夫放心也!”倏忽脸色一沉,“谒者王稽,有否带回六国游士了?此等人徒以言辞乱国,老夫厌烦。”王稽笑道:“禀报丞相:在下使命不在选士,何敢越俎代庖?”魏冄威严地瞥了王稽一眼:“谒者尚算明白了。好,老夫去河内了。”脚下一跺,马队簇拥着轺车隆隆远去了。
突然,篷车中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特使大人,张禄请出车步行。”
“为何?”王稽大是惊讶。
篷车声音道:“穰侯才具智士,方才已有疑心,只是其人见事稍缓,忘记搜索车辆,片刻后必然回搜。在下前行,山口等候。”王稽略一思忖道:“也好,便看先生料事如何?打开车篷。”严实的行装篷布打开,一个高大的蒙面黑衣人跳下车来,对着王稽一拱手,匆匆顺着官道旁的小路去了。王稽第一次在阳光下看见这个神秘的张禄,虽则依然垂着面纱,那结实周正的步履却仍然使王稽感到了一丝宽慰。
黑色身形堪堪隐没在枯黄的山道秋草之中,王稽一行打尖完毕正要上道,东面飞来一队铁骑遥遥高喊:“谒者停车——”王稽一阵惊讶,又不禁笑了出来,从容下车站在了道边。此时马队已到眼前,为首千夫长高声道:“奉穰侯之命:搜查车辆,以防不测!”
王稽拱手笑道:“将军公务,何敢有他?”淡然坐在了道边一方大石上捧着一个皮囊饮水去了。片刻之间,二十多名骑士已经将王稽座车与三辆行装车里外上下反复搜过,千夫长一拱手说声得罪,飞身上马去了。
王稽这才放心西行,车马走得一程,遥遥便见前方山口伫立着一个黑色身影。车马到得近前,王稽一拱手道:“先生真智谋之士也!”黑衣人悠然笑语:“此等小事,何算智谋?”径自跨上了王稽轺车后的篷车,“公自行车,我要睡了。”王稽笑道:“先生自睡无妨,秦国只有一个穰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