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问遍了所有从城里回到村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灵灵。那些令人起鸡皮圪塔又令人恶心呕吐的传闻,使四合院里的生机完全窒息,先是妻子白吴氏,后是老娘白赵氏,接着是白嘉轩自己,都在两天里停止了进食,灵灵的干大鹿三的饭量也减了一半,孝文和媳妇虽然还有部分食欲却不好意思去吃了。到解围的第四天,孝文媳妇向婆白赵氏请示早饭做什么?得到的是“做下谁吃?”她就没有再进灶房。
“四”是不吉祥的数字,隐含着“事”。仙草三天不进食,精神却仍然不减,一会儿去纺线,棉线却总是绷断,一会儿又去搓棉花捻子,又把棉网戳破了。白赵氏干脆站在镇子西头的路边无望地等待。可怕的期待延续到又一个天黑,仙草突然叫了一声“灵灵娃呀”,就从炕边栽跌下去,孝文和媳妇闻声奔过来扶救。白赵氏还站在镇子西边的路口等待。白嘉轩从上房明间走进厢房时,孝文抱着母亲大声呼叫,孝文媳妇正从后纂上拔针刺人中。仙草“哇”地一声哭出来,从孝文的怀里挣脱出来扑向白嘉轩,接着被儿子和儿媳安抚着躺下来。白嘉轩说:“照看好你妈。我进城去。”
城里人吃早饭时,白嘉轩踏进皮匠二姐夫的铺面门。二姐以为来了顾客,迎到柜台边才发现是乡下弟弟,就惊呼欢叫起来。白嘉轩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灵灵儿进入尸首垛子,二姐一家肯定不会如此平静地吃早饭,也不会开铺门卖货。他坐到椅子上还是忍不住问:“灵灵呢?”
“抬死人去咧!”二姐说,像是看出了弟弟的惊诧,反而用轻淡的语调说“,大家都在抬。有的人挖坑,有的抬死人。坑在城东北墙根下,大得要装下一万多死人。”白嘉轩啊了一声,证实了回到白鹿村的那些人的话不是胡编冒吹。“我昨个黑间挖了一夜坑,今个黑间还得去挖。”二姐夫说“,灵灵儿前两天也是挖坑,昨儿后晌又改换去抬尸首了。一边挖一边埋。好些尸首只剩下骨头架子,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一混子装到架子车上拉去埋了。”白嘉轩对这些事已经麻木,只抱怨说:“二姐二姐夫你俩人也真是凉凉性子!咋就想不到叫灵灵回乡下去?她婆她妈都三四天水米不进快急疯了!”“兄弟你这人原来不糊涂会想事的嘛!你想想灵灵在我这儿能出啥事?万一出点事我还能不给你说?娃没回原上就是娃平安着哩嘛!”皮匠姐夫说,“你咋连这点窍道都翻不开?”二姐说:“开围头一天我就催灵灵回去,娃说学校里不放假,要按虎将军的紧急命令行事,挖万人坑,抬埋死人,清扫满街满巷的脏物。”白嘉轩悲苦地说:“一家人连火都不烧了。”
正说话间,白灵走进门来叫了一声“爸”就站住了,她看见了父亲一双红肿怕人的鼓出的眼睛。白嘉轩一扬手就抽到她的脸上:“为你险忽儿送了三个人的命!”白灵捂着脸分辩说:“爸你打我我不恼。可我托兆海爷爷给你捎回话去了呀?”白嘉轩这时才知道鹿泰恒早已来过城里看望上学的孙子兆海。他这时才认出站在灵灵旁边的青年便是鹿子霖的二儿子兆海。鹿兆海有些羞怯地笑笑,证实说:“话是捎回去了。”
鹿兆海穿着一件藏青色制服,头上戴一顶圆制帽,硬质的帽舌上蒙有一层黑色光亮的面,深陷的眼珠和长长的睫毛显示着鹿家的种系特征。“灵灵跟鹿家的二小子怎么会在一起?”白嘉轩心生疑惑,随之闻见灵灵和鹿兆海身上散发出的怪味儿,那是尸首腐烂的气味,令人闻之就恶心,一下子证实了二姐夫说的“抬死人”的话。他说:“把衣服换了,把手上的死人气味洗掉,跟我回原上。”白灵说:“尸首还没抬完还在墙根下烂着,我怎么能走?”白嘉轩说:“等你把城里的死人抬完了,回家正好跟上抬你婆和你妈的尸首。”白灵说:“你回去给婆跟妈说我好好的没伤没病,她们就不急了也就放心了。”鹿兆海插嘴说:“叔吔!白灵当着运尸组的组长,她走了就乱套了。缓过一礼拜运完尸首让她回家,我也早想回咱原上,俺们俩一块回去。”白嘉轩并不理睬兆海,生硬地对灵灵说:“好哇灵灵,你敢不听我的话?”白灵说:“爸呀,我不是不听你的话。你看看那么多人战死了饿死了还在城墙根下烂着,我们受他们的保护活了下来再不管他们良心不安呀!我实话实说了吧,一礼拜也回不去,尸首抬完了埋完了,还要举行全城的安灵祭奠仪式,正在挖着的万人坑将命名为‘革命公园’,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些为国民革命献出生命的英灵……”白嘉轩吃力地听着这些稀里糊涂的新名词脑袋都木了。白灵说:“二姑给我取俩馍,我得走了。爸你歇一天脚明儿个回去。”白嘉轩想挡却没有再挡,看着二姐给灵灵和鹿家那个二货拿来了馍馍,俩人就出门去了。二姐说:“娃说的也对着哩!尸首不早点抬了埋了活人谁能受得了?快放寒假了,我跟灵灵还有你的俩外甥女儿一块回原上去,我也想咱妈了。”白嘉轩却直着眼珠追问:“鹿家那个二货跟着灵灵前前后后跑啥哩?”二姐猜着了他的意思,说:“人家是同学,又是革命同志,你那些老脑筋见啥都不顺眼!”白嘉轩说:“二姐你甭跟着瞎叨叨。我挑明了说,你给她说念书就一心一意念书,甭跟鹿家二货拉拉扯扯来来往往!”
白嘉轩草草吃了早饭就告别了二姐和皮匠姐夫,天黑定时踏进了自家的门楼。四合院里已经恢复生气。他昨晚背着褡裢走后不久,鹿泰恒就把灵灵安然无恙的话捎到了。仙草和母亲解除了沉重的负担反而更加思念女儿和孙女,甚至提出俩人结伴去城里看看灵灵瘦了还是胖了。白嘉轩说:“谁也不用去。去了也是白去。咱们为她担惊受怕险忽儿把心熬干,她可是谁也不想,只忙着抬死人埋死人。我远远跑去了,那贼女子连跟我多坐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那——是个海兽!”
鹿兆海和白灵在街巷里一边走着一边嚼着馍,装着尸体的架子车擦脚而过,洒下满路的脓血肉汁。他们已经闻不见腥味儿,大口嚼咽香甜的馍馍。鹿兆海说:“白灵,嘉轩伯好像讨厌我?”“那很正常。”白灵说,“他现在更讨厌我,你还看不出来吗?”鹿兆海说:“我一看见嘉轩伯就心怯。我自小好像就害怕大伯。我今日猛不防看见大伯,好像比小时候更心怯了。”白灵说:“怯处有鬼。你肯定是心怀鬼胎。”鹿兆海说:“白灵你听着,如果我壮起胆子跪到大伯脚下叫一声‘岳父大人’,你说大伯会怎么样?”白灵撇撇嘴说:“他把你咋也不咋。可他会一把把我的脖子拧断!”鹿兆海说:“那我就会再叫一声:‘岳父大人,你放开白灵,把我的脖子拧断吧!’你信不信?我肯定会这样说这样做。”白灵佯装叹口气:“那好,我们都等着拧断脖子吧!现在,革命同志,快去抬尸首。”他们走到城墙根下尸体垛子跟前时,正好吃完了两个馍馍,拍拍手就去搬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