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十余日林熠深居简出,上午授课,下午疗伤,到得晚间便思悟奇遁身法。他的授课手段总是别出心裁,似乎没有屋檐束缚的广阔天地才是最好的教室,讲解起来亦纵古博今,妙趣横生,听得二小心旷神怡,嬉笑连连,再不把读书当作苦事。
曹衡每日准时到林熠屋内请安听课,宛如换了个人,连布置的功课也做得妥妥贴贴,绝不偷工减料,曹夫人看在眼中,欣喜不已。
不过小家伙对如何给钱老夫子下套的功课,似乎有更强烈的钻研**,赌着气想要那糟老头在自己手底栽上一回。只是窝火的是,怎么到头来吃亏的十有八九还是自己?
一师一徒斗智斗巧乐此不疲,最后曹妍也忍不住加入其中,帮着弟弟给先生出题。尽管两个小脑瓜加起来也没钱老夫子一个人的好使,却惹得小院里欢笑不断,时时洒遍空寂寒冷的冬季天空。
这日午夜,林熠终于将手舞足蹈小八式里所有的幻空身法全部破解而出,心中喜乐自不待言。他的伤势亦逐步好转,真气从淤塞的经脉里已能通转小半,恢复了三四成的功力。
然而接下来林熠便碰到了一个更头大的问题,这些一鳞半爪的幻空身法独立成章,拆分开来施展无不妙到巅毫,却依旧难以融会成形。往往一式用完,方位体姿怎也无法顺利转化到下面的一式,勉强为之顿显生涩无比。
他并不沮丧,毕竟在幻空身法的基础上另创新招绝非易事,假如一帆风顺反倒奇怪。可接连数日林熠都百般苦思不得其解,眼看曹彬就要行镖回来,自己总不能拿着半吊子的身法当作“绝学”糊弄人家。
他废寝忘食,画的九宫阵图就不下千张,却始终找不到解决的方案。如今串连珍珠的链子虽然有了,但这链子扭七拐八殊不流畅,等若前功尽弃。
这一天掌灯后,曹夫人见林熠郁闷烦躁,便提议下棋。两人在书房里摆开阵式,曹妍、曹衡在旁观战,为娘亲助威。
林熠棋力稍高,下到中盘已渐渐占了上风,在右上角围住曹夫人一条二十多子的大龙。曹夫人举棋不定,曹妍、曹衡七嘴八舌出着主意,可没一招好使。
又下了几手,大龙终被林熠的白子屠戮殆尽,胜负之势已十分明显。曹夫人本无争胜之心,推秤认输,微笑道:“先生好棋力,小妹自愧不如。”
曹衡不服气道:“要不是娘亲的大龙被屠,这局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林熠笑道:“孙少爷说的不错,夫人的大龙本该有救,却棋差一着,功亏一篑。”
曹妍好奇问道:“先生,你说我娘亲下错在哪里?”
林熠提子复盘,指向黑棋道:“适才走到这一手,老朽的围势已成,夫人却还一心一意想用中腹的黑子接应大龙,连成一气,不意正中老朽下怀。此时若改弦易辙,放弃接应而作出活眼,六步之后右下角当能形成双活之局,夫人的棋亦大有可为。”
他一面说一面摆放,果见棋盘上犬牙交错形成黑白双方双活的模样。尽管白棋在周边重兵围困,却也再奈何不得这条大龙。
曹夫人含笑道:“先生这一说,小妹才醒悟过来,敢情那一手‘接’是败招?”
林熠道:“接而不连,徒接何益?夫人若能弃接做活,便轮到老朽大伤脑筋了。”
曹衡收拾盘上棋子,鼓劲道:“娘亲,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再跟他下过。”
曹夫人正要询问林熠的意思,不意见他双目凝注,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接而不连,徒接何益?弃接做活,才是正道!”他反覆沉吟这两句话,好似入魔障了一般。
曹衡疑惑道:“先生,你在嘀咕什么?”
林熠一醒,猛拍桌案哈哈大笑道:“明白了,我明白了,坤即是干,干亦化震!”
曹衡mǔ_zǐ三人,被林熠突如其来的异样举动,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曹妍壮着胆子问道:“先生,您还下棋么?”
林熠满脸喜色,摇头道:“不下了,不下了,老朽要回屋睡觉去也。”
曹衡噘嘴嘟囔道:“赢了就跑,没种,还算什么圣人门徒?”
曹夫人呵斥道:“衡儿,你怎可这样对先生说话?”她也不明白林熠为何急于回屋,想来多半是悟到什么疗伤的法子,说道:“先生慢走。”将林熠送到门外。
曹衡见林熠晃晃悠悠,手舞足蹈的去远,奇怪道:“钱先生不过赢了娘亲一盘棋,就高兴疯了么?”与曹妍你瞧瞧我,我望望你,两颗小脑袋一起摇头。
林熠进屋在床上坐下,思忖道:“我这些日子一味想着如何将各式幻空身法合成一体,却是误入歧途。所谓接而不连,徒接何益?我何必要煞费苦心把这一招一式强行连贯?对敌之时,随机应变,哪一招不可承前,又有哪一式不能启后?
“譬如从‘渊底擒龙’中化出的那式身法,由干位踏中宫,依六仪之变最后收于离位。这离位不过是我为明步法而定的方向,随时随地也能当作坤位、干位另生新招,却不必非要接上自离位起步的身法。”
他想通这桩关键,眼前立时一片光明,脑海里诸般身法变化纷沓而来,只觉得不论如何组合贯串,都可随心所欲一气呵成,再无一定之规束缚手脚。不知不觉心入空明,浑然忘我,竟从床上起身,在屋子里步罡踏斗,游走起来。
起初他走走停停,身子稍嫌凝滞,不时会撞及桌椅床铺,甚至一头顶在墙上。但到后来步法渐渐成熟,在狭小的斗室中穿花绕步,翩舞如风,越走越快直化作一道闪电,奔腾不已。
体内的太炎真气逐渐被催发带动,光影绰绰,妙不胜收。若非潜意识里顾忌到夜深人静不可莽撞,心头舒畅得直想仰天长啸。
慢慢的林熠发现,从幻空身法里演化出的这七十二式精粹,刚好每八式可归入一类,对应九宫诸象。待七十二式翻来覆去的施展完毕,总能顺乎自然的回归中宫坤位,凝气定身。
奇遁七十二式至此终于卓然成型,而它的创制之所既非山明水秀的洞天福地,也非幽寂无人的蛮荒寒窑,竟是威远镖局一间不起眼的斗室之中。
那些桌子、椅子、床铺、橱柜,乃至横梁、立柱,无形里都被林熠假想成四面合围的劲敌,穿梭游走,如履平地,无论身形如何闪展腾挪,始终保持着奇妙的平衡与灵动。
幸好屋中未点烛火,孙二等人也早已入睡,否则此刻若有人路经小院,透过窗纸当能瞧见无数条青色身形飘忽如云,风驰电掣轻舞飞扬,还不以为是半夜闹鬼?
恍惚中听见外头鸡鸣三遍,林熠收身吐气,才发现自己汗流浃背,头顶水雾缭绕,竟整整在屋子里转了大半个晚上的圈。
林熠并无疲累之感,反觉丹田里浩浩汤汤真气澎湃,经脉暖流流转,如浸泡温泉水浴。他坐下歇息,不断回味奇遁身法,寻思道:“闭门造车这一步总算完成,可运用在实战之中效果究竟怎样尚待检验。可惜眼下我需小心隐匿踪迹,不然找几个魔道高手应证一番,才更有把握。”
他这么想着,门外脚步响动,孙二叫道:“钱先生,您老起床了么?”
林熠应了声,打开外屋的门,孙二笑嘻嘻道:“昨儿夜里二爷夫人与二孙少爷已省亲从娘家回来,正在前厅派发礼品呢。钱先生不去瞧瞧?”
林熠曾听曹彬说过,他二弟曹执也成婚多年,妻子乃檀州府的大家闺秀,膝下生有一子今年八岁,唤作曹胤,哼了声道:“这等小事,有何可瞧?”
孙二小声咕哝道:“说的也是,反正带回来的礼品也没你的分,看也白看。”
不防钱老夫子人虽老态龙钟,耳朵却尖,瞪眼问道:“你说什么?”
孙二赶忙道:“没什么,小的这就给您打水洗漱。”
林熠装模做样的擦擦脸,用完早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曹妍与曹衡前来上课。
林熠微微有些奇怪,这些日子曹衡的劣性大为改观,从不迟到,何况还有个一贯循规蹈矩的曹妍也不见人影。当下说道:“孙二,你去问问孙小姐、孙少爷为何到现在还不来上学,是不是也跑到前厅看热闹去了?”
孙二摇头道:“不会,孙少爷不会去前厅凑这个热闹,他和二爷家的合不来。”
林熠刚要问,就听曹妍气喘吁吁跑进来道:“先生,小弟今天上午来不了啦!我奉娘亲的吩咐,替他请半天假。”
林熠诧异道:“孙小姐,出了什么事,孙少爷为何请假?”
曹妍道:“小弟适才在前院的演武场和曹胤打了一架,两人的鼻子都破了。后来被二叔见着了拉开,让爷爷好一阵训斥。”
林熠道:“打架,两位孙少爷为了什么打起来?”
曹妍回答道:“这个妍儿也不晓得。他们两个经常打架,有时候也没什么理由。”
林熠更加疑惑,起身道:“走,带老朽去看看小少爷。”
曹妍如今对林熠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闻言在前引路到了曹彬的小楼。
一进门就看到曹衡鼻青脸肿,满面不服不忿的站在曹夫人跟前挨训,他身上的衣服也破了,袖口上擦的全是血迹,可见两小子当时战况之烈,厮杀之狠。
曹夫人点着儿子的小脑袋数落道:“你这孩子,人家刚回家就干上了架,那是你兄长,知道么?”
曹衡气哼哼道:“可是是他先招惹我的,他说我是‘病夫’、‘孬种’,孩儿气不过,才和他到演武场一决胜负来着。”
林熠笑道:“好一个‘一决胜负’,不知孙少爷是赢了还是输了?”
曹衡一本正经道:“我和曹胤大战三百回合,杀得天昏地暗,难分高下,却教二叔拉开,没来得及分出输赢。”
曹夫人道:“你二叔是长辈,他好心劝架,你又朝他瞪什么眼睛?”
曹衡小脸涨得通红,道:“二叔哪是好心?他跟曹胤说什么我是长房长孙,将来曹府的家主,不可得罪。就算做错了事情,揍错了人,也需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