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媛想请道人为成老太继续调理,又觉得自己要求无理,正不知如何开口,徽竹却主动说道:“女居士无需担忧,小道见屏山多丘,已打算短居几月,在山中采写药材,正好为老太太调理一番,居士有事,可到镇上客栈中寻小道。”
舒媛这下真的松了口气,不免对徽竹道人千恩万谢,又拿出没当掉的金饰要酬谢他,道人却百般推辞,并不肯收。
舒媛就将徽竹看做得道高人,心中再无一丝怀疑。
徽竹从成家出来,提着一挂豆腐慢慢往客栈走,将舒媛做的豆腐交给客栈厨娘收拾,他回房关上门,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九州异闻录》,盯着有关洞庭龙宫的记载久久无言。
有两个声音不断在他耳边争论,一个说自己是青城正道,则能作出宵小之事;另一个说大道无情,为了长生,哪个修士没做过两件无法提及的事?
金猴儿在他床铺上蹦来蹦去,活了三十余年,徽竹第一次迷茫了。
舒媛身上的真龙之血极淡,若要做开启龙宫的引子,非得将其血液炼化为纯粹的精血才行。可舒媛一介凡人,取她的精血,就等于要了她的命!
若她是个恶贯满盈的魔修,徽竹取她精血连眼睛都不会眨,可这几日听成寡妇所言,两人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舒媛为她治病耗费钱财不说,实在是尽心尽力……这分明是个良善的姑娘,徽竹如何能下手?
金猴儿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将头往徽竹怀里钻,尾巴轻摇,似在安慰主人。
徽竹心中一软,罢了,若无法进入龙宫,证明龙君遗宝和他无缘,他又何必伤及无辜,给自己道心留下破绽。
徽竹想通了,也便放下了。
第二日他早早起来,修书一封,附上调理身体的药方,让客栈老板送去成家豆腐铺,自己带着金猴离开了屏山。
不提舒媛让人帮忙念了信,心中如何感激惊讶,只说徽竹离开屏山,一路采药,慢慢回到了青城山宗门所在。
他的师门是青城山上一道观,传承多年,在修行界也排的上号,徽竹正是观主的亲传弟子。
见了师尊,将自己在外游历的情况挑着讲了,说起自己曾有过的挣扎,观主含笑赞道:
“你这是堪破了贪欲心魔,进阶有望,从今日起你便不要下山安心闭关,为师备下了筑基丹一颗,只看你能不能突破,就在此一举了。”
徽竹点头称是,这次下山归来,他自觉心境成长许多,认为自己冲击筑基期的把握有不小。
自此徽竹就在观中潜修,连金猴子也托付给同伴,一心一意只求筑基。
清修生活枯燥,偶然画符累了,心中会有一道身影虚现,徽竹起先很诧异,去问观主是否自己心魔未去。
观主看着爱徒叹气,“修士不是神仙,只要还是人,就难免有七情六欲,你不能强求自己心静如水,随其自然吧。”
徽竹被观主一点,恍然大悟。
他这不是心魔,而是从未与妙龄女子相处,动了凡心了。他们这一派,并不阻止弟子成婚,观主叹息,是因徽竹动心的对象只是一个凡女。
若同是修行人,还可结成道侣一同前进,凡女寿数不过百年,修士不与凡人相恋,就是恐怕另一伴侣早逝,使其道心受损。
情深不寿,修行界有许许多多先例,凡人伴侣逝去后,修士心中痛苦,追寻大道的心思都没有了。
观主没有明着反对,徽竹自己却明白过来,便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将那抹悸动压在了心底。
匆匆三年已过,徽竹在服用了筑基丹,一举冲破瓶颈,成为末法时代华夏修真界又一筑基期修士!
观主欣慰,青城观上下也为他高兴。又有修行界其他宗门送来贺礼,一时小小观宇好不热闹。
蜀山文氏有一女修,也是天资不俗,随同家中长辈来青城观恭贺,徽竹一身蓝衣,星目剑眉,文氏女怦然心动。
文氏家主极其看重此女,一来二去,就和青城观主商量两派联姻之事。
蜀山文氏本是修行界从前的大派“蜀山”的分支,同样底蕴深厚,文氏修剑,青城观擅符,徽竹和文氏女都天资出众,对于两人结成道侣,双方都乐见其成。
观主将徽竹单独留下,对他问道:“三年已过,你可还未忘怀那凡女?文氏女蕙质兰心,实是我徒佳配,为师已同文道友言明,联姻一事如何,还要看你的主意。”
观主对自己如何,徽竹心知肚明。蜀山文氏的联姻,换了其他派何等看中,观主却要看徽竹自己是否愿意。
“弟子不知是否已忘……恐要再见,才知自己心念。”
师尊爱护,徽竹自然不会说谎。他虽已是筑基修士,仍然没办法弄清自己的心。观主再次叹息,“你且下山去,如何了解此事,为师再不过问。三月之内,你若回观,为师就向文家提亲,你若未归,联姻一事从此不必提起。”
徽竹低头无言,带着金猴儿默默下山去了。
山中不知年月,为了冲击筑基期,他一闭关就是三年。在他想来,舒媛多半已嫁为人妇,此行说是“问心”,不如说是徽竹想再见她一眼,就此斩断情丝。
以筑基期修士的脚程,青城到屏山,不过两日就至,徽竹却整整行了半月,不过一句话:近乡情更怯。
这么点路,徽竹走得再慢,屏山还是到了。
还未到成家豆腐铺,徽竹就发现了成家门前的喧嚣。
身穿孝义,耳边戴了一朵小百花的舒媛,木然立在街上,任由几个人数落。
“你不仅克父克母,还没嫁人就守望门寡,现在连成寡妇也被你克死了,还有什么可争辩的,还不离开我成家地盘!”
说起望门寡,舒媛无动于衷,说道成寡妇去世,舒媛嘴唇蠕动想要自辩,最终只有一句:“我只想给老太太上一炷香……”
一行清泪夺目而出,早春天气,舒媛身穿单薄孝衣,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
看见她眼泪,徽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炸开,炸得他脑子嗡嗡作响。
什么修士不与凡人相恋,什么文家联姻,在他脑子里被炸得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他脑中唯一还知晓的,就是那人骂舒媛的话:克父克母,望门寡,克死成寡妇……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姑娘,现在已经真真切切,成为了孤立无援的女子。
徽竹觉得自己心脏被一只手拽住,令他呼吸不过气来。被众人围在中间数落的舒媛,浑浑噩噩中觉得一道有如实质的目光在看她。
她眼眶含泪,抬头望去,就瞧见了外貌无改的蓝衣道人。
两人不过相处过几日,然在舒媛命途多舛的一生中,在极困难的境地向她伸出援手的人实在不多,徽竹算一个,在此时他再次出现,舒媛觉得自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未婚夫死在战场上时,她咬牙没哭;成寡妇去世了,她强撑着要来为她披麻戴孝;面对成家亲戚的咒骂,她挺直了腰杆一言不发。
看见徽竹的这一刻,心中的委屈似洪水破堤,一起涌上来,舒媛的眼泪好似黄豆大小,一颗颗往下掉。
“小道路过之人,不知可否说句公道话?”徽竹是筑基修士,虽然心情起伏,面上仍就一派安然。
加上他气度不凡,又是方外之人,一开口,正在骂舒媛的成家人也不得不暂时安静下来。
“道长有礼,这是我们的家事,道长不知前因,还是不要插手吧。”一成姓男子皱眉开口,眼神闪烁,一看就不是什么正派人。
徽竹只当他是空气,自顾自将自己三年前救治成寡妇的事情说了,又道:“人寿有限,成家老太太实是年岁上去了,又和这位妇人有什么关系呢?相克之事并无凭据,她现在是出嫁妇人,既守着望门寡,你们不让她归家就罢了,连为长辈上一炷香尽尽心意都不行,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所谓望门寡,就是男女定亲之后,女子还没过门,男方就因病或意外过世,女子就要居家不得再嫁,称作“望门寡”。舒媛投奔的成寡妇就是个节妇,成老太无儿无女,生前虽欲把成家老宅和豆腐铺留给舒媛,但这次疾病去世,并未来得及请族老公正。成家有几个破落户就抓住这点不放,成老太头七未过,他们就带着人将舒媛逼离了成家老宅。
明明是自己住了几年的地方,成寡妇死了,舒媛却连进门上一炷香都不行。
舒媛为人如何,几年下来四邻也看在眼中。成家在当地是大族,他们不欲惹事,现在徽竹站出来说了公道话,大家也不吝惜耗费口舌,说上那么几句。
在场的成家人脸色难看,终于同意舒媛进门上香。
“成姑母这门远亲,族中无人可做证明,成家祖产实在没有交付外人的道理,你进去上香可以,别想赖着不走。”
舒媛点头,她蒙成寡妇收留,上香只为两人之间的亲情,本就没图谋过成寡妇的祖产,成家人的条件在她看来并无不妥。
舒媛进门上香,在成家人的监视下,只收拾了自己衣物,成家的一针一线都没带走。提着个小包袱出门,成家门前围着的四邻未散,帮她说话的蓝衣道人却不见了踪影。
舒媛心中失落,然天色不早,她孤身一人,还要寻一个住所才行。
她摸了摸自己手臂,从舒家带出来的金饰,只剩她贴身佩戴的一个镯子了。几年间其余钱财具尽,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成家一个来占她房子的人是街面青皮,舒媛无法求四邻收留,只有先住到客栈里去。
客栈老板虽然同情她,住店仍是要花钱的。最后的金镯子也被她兑了,客栈老板娘看她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就把娘家一个草房卖给她。
“房子靠山,房前屋后还有两分地也让你使,就是周围没有人家,你得小心街上泼皮来缠你。”
老板娘真心实意,舒媛也知好歹。虽是草屋,两分地却没向她算钱,这就是帮助了。
她也没有矫情,成老太过了头七,她就搬去了草屋。
找人修了屋顶,又购买了粮食和农具,舒媛手里的钱基本也用尽了。
她寻思着不能坐吃山空,收敛了悲伤情绪,打算依旧在家中做豆腐为生。做得豆腐可以挑到街上叫卖,也够她一人买粮,至于蔬菜,将屋前两分地开垦出来,背靠着大山,还怕养不活自己吗?
舒媛便每日做了豆腐担上街去卖,这日回家时带回一些菜种,寻思着明天休息,将菜地开垦了,种些常见的蔬菜。
哪知第二天起床,发现屋前的两分地已被人开垦完了,水缸中清水也满满的。
“徽竹道长,是你在帮我吗?”舒媛冲着四周喊,却没有人回应。然她心中隐隐认定,那躲在暗中帮忙的,就是徽竹。
从这日起,舒媛家中的水缸每日必是满满,黄豆也会有人趁夜替她磨好。舒媛想要感谢,却怎么也抓不住徽竹的身影。
又过了两月,屋前菜地一片葱葱郁郁,舒媛的日子是越过越畅,哪知这日回家,就被成家那泼皮跟了上门。
那男人堵在舒媛门口说些难听的疯话,气得舒媛浑身发抖,待要拿起扁担出去揍他,那人却惨叫一声,被一团忽然飞起的土块砸中脸,昏了过去。
舒媛飞快拉开门,果然瞧见了还未来得及消失的蓝衣道人。
“道长!”
听见舒媛的声音,徽竹脚步似有千斤重,以他筑基期的修为,都觉得心情难以自持。
金猴儿冲着舒媛咧嘴,这次她却再也不觉害怕。
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曾见过这道人,在她需要帮助时,这道人恍如天降,已经帮了她许多次。
被舒媛叫住,徽竹再也迈不开步子。
观主给的三月期限将过,徽竹心中却不再纠结。
他一点都不愿娶什么文氏女,不管舒媛是什么身份,只要远远看着她,徽竹就觉得心思安定。
这一年,青城观主没等回爱徒,蜀山文氏的娇娇女黯然神伤,事件的主角徽竹却在舒媛所住的草屋后,于半山腰搭了住所,与舒媛的房子遥遥守望,一副准备常住的模样。
如此又是两年,两人间虽未有什么进展,一言一行却极有默契。怕人用流言中伤舒媛,徽竹一直很注意保持距离。
他也慢慢不再穿道袍,学着屏山流行,穿起了“中山装”。
这群离群索居的日子,带给徽竹道人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平静。直到这年九月,徽竹接到了观主的传讯符。
“你随我走吧。”徽竹说。
“好。”舒媛什么也没问,收拾了东西就随徽竹离开了屏山。
徽竹将舒媛安置在了青城山下,自己则随着师门北上。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正式侵华。
华夏修真界要抵御来自各国修行人的入侵,修士们顾不得再清修,纷纷投入到保家卫国的“战争”中。
修行人的对战,不为普通民众所知,然而华夏修真界损失惨重,随后十数年,徽竹一直跟随其他修士辗转于华夏各地,共同对抗他国侵略者。
普通人伤亡惨重,修士也伤亡惨重,连那位资质出众的文氏女,都在一次战斗中身陨。
等战争胜利时,青城观老观主重伤不治去世,刚刚返回青城山的徽竹接任观主之位,成为元气大损的华夏修行界领袖人物。
这一年,住在青城山下的舒媛已37岁,年轻时的无双美貌随着时间流逝,也在眼角填了不少皱纹。
而修为突破筑基期中期的徽竹,依旧风华正茂,一点也看不出本来年龄。
两人没有举行婚礼,拜过天地,就算结为夫妇。
修行界几乎没有人知道徽竹娶了一个没有道基的凡女,知道的人则守口如瓶,偷偷叹息。
成亲三载,舒媛有孕。怀胎十月生下一女,徽竹以俗家姓,为女儿取名“元萍”。
元萍身有道基,却斑驳不纯。不仅如此,她母亲怀她那年,正是新国成立,舒媛身上一丝龙气动荡,又逢有孕,产下女儿时,新朝开国,新旧交替,天机难抗,舒媛产后血崩,不论符箓还是灵丹,都没能留下这个命途多舛的皇族后裔性命。
元萍失母,筑基修士一夜发白。
女儿的哭声惊醒了徽竹,夜风将他随手放在桌上的《九州异闻录》吹开,停留在洞庭龙宫那一页,徽竹抱着女儿苦笑。
终究是一个动机不纯的开始,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他又怎么可能会有幸福呢……
华发早生的道人,忽而记忆倒流,早在许久之前,他似乎就在云雾缭绕的山巅,惊鸿一瞥过一张艳若桃李的小脸。
那时金猴同那小姑娘抢茶,后来又抢灵芝,他还试图夺取她的精血……最后,她在他怀中咽气,为他留下血脉相连的爱女。
他终是夺了她的命。
徽竹将舒媛火化,带着女儿离开了青城山。再回山时,他怀中已无婴儿踪影。
至于抢夺了母亲生机出生的女婴,修士和凡女的结晶,辛氏元萍,那又是多年后的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