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老相框里,存放着一张旧年的家人大合影。那一年元月,孙先生在南京城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总统,紫禁城的皇帝宣布退位,统治了汉人二百余年的满清朝一朝覆灭,9岁的我第一次与父亲母亲一起过新年,高兴之余撒着欢儿在充满笑语的大宅里上串下跳。等姐姐寻到我时,我已趴到一个大哥哥的背上累得睡着了。
那天祖母请了家里的亲朋来摆堂会,世舫世珂兄弟,海朱和我,还有一众与我们同龄的孩子就在中庭玩起了捉迷藏。轮到我时,我已累到不愿再多走一步。
恰好那时一位大我许多的青年从中庭穿过,仿佛要往上房走去,我见他高大英俊,温润如玉,立马很狗腿的跑上前去截住他问道:“你可是来见我祖母的?”
他楞了楞,看着豆丁点儿不及他腰的我扯着他的衣袖一副不放行的模样,反而俯身摸了摸我的头儿笑咪咪地问道:“对啊,你可知道你祖母现在哪里?”
我一听,立即咧开刚掉了门牙的嘴得意地笑了起来:“大哥哥,你帮我找到那帮藏起来的家伙,我就带你去见祖母。我是我们家的小霸王,我让你见祖母,他们立即就将你带到祖母跟前儿,可是……我不让你见的话……”小小年纪的我当时已经学会了威胁他人,他听了,竟然也不生气,反而认真考虑起我的建议,然后摸摸我的头,继续问我:“哦?原来我遇到了小贵人,那你要我怎么帮忙呢?”
“很简单呀,你背着我去把他们一一抓回来就成。”
“好,成交。”
之后,等我被姐姐叫醒已是日落黄昏,姐姐从大哥哥的手里接过昏昏沉沉的我,一边向他道谢,一边数落着身旁排排站在那里垂头丧气的众人。我醒了之后,看看姐姐,看看一脸微笑的大哥哥,也急急开口辩道:“姐姐别怪我,我可是答应人家帮忙的。大哥哥要见祖母,我还得当引荐人呢!”我说着,挣扎着下地拉起大哥哥的手,领着他朝上房走去。
后来我才从姐姐那里知道,大哥哥名叫傅成韵,是祖父年轻时的同窗好友傅友德大人的嫡孙。他从广州回南京,顺便来拜访年迈的祖母。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总会在家里见到他和姐姐并肩而去的身影。而世舫和海朱他们,自从被成韵哥哥集体找到后,也开始死心塌地的认他做大哥,而我更是自豪这样优秀的大哥是让我发现拦下的。于是,我们这帮家里的霸王军,在1912年元月一日这天,集体承认了成韵大哥为大姐夫的事实,从此,心甘情愿地替他们跑腿做跟班……
1912年的元月,二叔三叔全家集体从外地归来,姑母出嫁,亲朋好友齐聚,我们家前所未有的热闹,喧嚣。
改朝换代的气息包裹着整个中华大地,几家欢喜几家忧,而曾经显赫一时的金陵刘府,却丝毫未改变它应有的繁华与沧桑。照片里,我拉着姐姐细软修长的双手,由成韵哥哥抱着,随着众人围绕在祖母身旁,笑得一脸得意。而姐姐,则微微看着旁边抱着我的成韵温婉大方的微笑。时光将那一刻定格,却终究与姐姐开了玩笑。
1913年3月,二次革命爆发。成韵大哥在前往上海的途中,被不明人物误杀,消息传回南京的时候,姐姐正关在自己的绣房里做着新娘的嫁衣。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早晨,姐姐的绣楼隐隐地溶在白雾里,只看见橘黄的煤油灯又亮了一晚,一跳一跳的闪着光,就像姐姐雀跃的心情。我大早上起来蹦蹦跳跳的跑向姐姐窗前,看着她穿件葱绿色的夹袄,坐在大红的锦锻旁,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的缝着、笑着,像小时看过的仕女图,安静而美好。不一会,韩妈匆匆跑来叫姐姐去上房,说是老太太吩咐傅家来了人,请姐姐去一趟。我看着姐姐急急跑走,也跟在她们身后去了上房。只见屋子里静悄悄的,来人一身白麻色的孝服,哽咽的哭诉着大少爷没了,大少爷没了。渐渐地,屋里又响起其他人的哭泣声,姐姐倒在祖母怀里,哭得不省人事,我这才知道,窗格子里的雾没了,第二天还会再有,可人没了就是真没了,永远不会再有了。姐姐将嫁衣剪了,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这样过了三年,姐姐被父亲送去了教会学校上学,才开始重新接触新的人事。可成韵大哥,依旧是她藏在心里的一根刺,碰不得,也不敢碰。
有人说:“照片不过是生命的碎壳,岁月纷纷,瓜子仁早已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满地狼藉的瓜子壳。”
如今,七年的光阴让姐姐忘记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又怎能感同身受?
南京的黄昏下的很快,夜幕沉上来,万家的灯火齐齐点亮,明明灭灭的晃着一撇月影儿。我从回忆里惊醒,整个人惘然的看着姐姐。心里生出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