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缭影,剪纸孤寒。
两人相对,一影作单。
“阿父……”
案前,桓温以额抵背,微微泛黄的窗纸上映衬着雄壮的背脊,犹若一道起伏山峦。桓彝闭着眼睛,笼着衣袖端坐于案后,烛火摇曳,衬得脸上一半作明、一半作暗。
当烛影爬到鼻翼上乱晃时,仿佛心有所感,桓彝睁开了眼睛,深深的凝视案前的桓温,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冰冷:“休得再言,陈郡袁氏乃上等世家,而我龙亢桓氏虽荣于先祖荣公,但自高祖范公后,族中郡望大减,竟沦为刑余之家百年。你我皆为桓氏子,当知耻而勇进,切莫因一时困顿而忘先祖之荣。至此而后,不可再近袁氏半步!”
一语既出,室中静极,烛影爬来爬去,火舌吐出“嘶嘶”声。
半盏茶。
“是,阿父!”
当烛光移上桓温的肩、那隐藏在暗影中的双肩微不可察的一抖时,桓温闭了下眼,眼底针芒随着慢慢抬起的头而逝,按在双膝上的手指根根发白,面上神色却极其平淡,声音亦同:“阿父,此事就此作罢。然,华亭刘浓便若凤栖梧桐,无宝不落。故,孩儿思之,此子滞留建康必有所图。”
言至此处,目光空远,声音更淡:“其人慧眼独具,深谋熟虑远超于人,其所图必有过人之处,亦有其不得不取之处。孩儿左右权衡,又曾以言语试之,当在吏部谋职。”
桓彝皱眉道:“汝欲何为?”
“阿父身为吏部尚书郎,日后当知他所谋之职在何。孩儿恳请阿父,莫论其谋何职,孩儿愿代!此乃孩儿之性,此乃孩儿之真,此乃孩儿当下之唯愿!”桓温抬起双手,揽手于眉,再度匍匐稽首。
桓彝冷声道:“若其所谋仅为一偏县典吏,何如?”
“往!”
“若其意欲北往赴死,何如?”
“往!”
……
今年的冬天来得较早,刚过十月中旬,整个建康城便云雾一片,若从上往下俯视,四四方方的城池似被一团轻纱眷眷裹着,再往下探,江水依旧波澜,垂柳也被浓雾洗得更翠,但院中清潭边角却隐隐泛白,扔颗石子进去,“扑咯、扑咯”一阵轻响,滚到彼岸另一端。
露凝为霜,水浓为冰。
“扑咯、扑咯……”
又是一颗石子飘潭而过,袁女正百无聊奈的捏着圆圆的石子,幻想着这石子能带着她飘到某个地方,指着某个人的鼻子大骂。
奈何,事与愿违,族叔回晋陵了,并把她与阿姐留在了建康袁氏别府。她自由了,但那只骄傲的美鹤却越来越忙了,每当她闹过族兄、哄过阿姐、骗过老仆,满怀憧憬的赶着小牛车去城东找他时,十之**皆不在,他在忙甚呢?
“美鹤,可恶……”
朝着水潭挥拳头,冰面上有个人儿也当即对着她挥拳头,仔细一瞅,这是个美丽的小女郎,梳着堕马髻,披着粉裘,穿着同色的抹胸襦裙,边角刺着只只蝴蝶。
细眉、细眼、小瑶鼻。
捧着下巴,对着潭中的人儿嫣然一笑。
那人儿对着她也一笑。
张开嘴,轻喃:“美鹤,美鹤……”
潭中倒影也微微动嘴。
“格格……”
小女郎笑得花枝乱颤,开心的站起身来,黑漆漆眼眸一阵乱阵,打定主意,天气甚好,找美鹤去!刚刚走了几步,便见远远的长廊上走着两个人,一个是族兄袁方平,另一个……
“格格,阿姐……”
一见那人,袁女正便忍不住的放声娇笑,随后抓着裙摆朝阿姐的绣院便奔,身后跟着四个边跑边呼的贴身近婢:“小娘子,慢些,慢些……”。
“阿姐,来人咯……来人咯……”
袁女皇跪坐在雕花窗下,歪着脑袋抄书,抄的是刘浓编著的《雅趣》,最近建康一时纸贵,皆因此书。
她的字迹宛约绢秀,笔法习的是卫夫人簪花小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勾完最一笔时,袁女正的声音透院而来,一抬首,从窗棱上看过去,只见小妹像只粉蝶冉冉飞来,边奔边喊。袁女皇秀眉微颦,摇了摇头。
袁女正跳到窗下,探首笑道:“阿姐,可知何人来了?”
“不知。”
袁女皇把细笔搁在砚角,微微舒了舒身子,声音淡淡的。幽幽的心想:尚会有谁呢,定是那殷家大郎了,原来,女皇之身,早已许人,而我却不知也……
想着,想着,细眉愈皱愈紧。
袁女趴在窗棱上,仔细的瞅着阿姐,心中一阵揪痛,轻声道:“阿姐若是不喜,何不找他去?虽然,那桓七星太丑,但……”
“休得胡言!”
袁女皇一声娇喝,掌着矮案慢慢起身,点了下小妹的额头,嗔道:“你现下尚小,再过两年便知,何为家族,何为女子!世间之情,便若去岁桃花,花相似,人不同。汝与谢家尚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