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们可以跟胡庄主实话实说,这事儿就此而了,申屠嘉既已轮回去也,那肯定不会再出来搞事啦。可是两下里一商量,此事本来就是胡家惹出来的,善恶有报,若不付出点儿代价,做出点儿表示来,即便申屠嘉不再追究,我们俩也觉得心里不舒服啊。不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跟胡家人说吧。
魏文成当时还笑着问元嵩:“此亦诓言而欺俗众也,吾等僧侣乃可为乎?”元嵩说你别当我是胶柱鼓瑟之辈,我之所以憎恨当世很多僧侣,不在于他们欺骗信众,而在于他们欺骗僧众的目的是为了聚敛供奉,自我享受。胡家做错了事,就当受罚,天不罚、地不罚,佛不罚,申屠嘉也不罚,那就让我等来罚他们一下好啦。
因此他们才会对胡家提出要求来。胡庄主将信将疑,可是一来看到供案上果然只有一个牌位被劈,其余的还都好好的,二来造个小庙祭祀申屠嘉也花不了多少钱……想了一想,便即拱手道:“诚如尊命,然恐彼不守承诺,还请二位法师淹留数日……”
我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啊?要是等新坟和小庙也起来了,对申屠嘉的祭祀也完成了,结果妖物仍然作祟,到时候再找谁来帮忙呢?不如您二位多留几天吧,先等我看看你们所说的是否有效。
二僧对望一眼,尽皆颔首。于是他们就此留在了庄院之中,一呆就是小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胡家果然收拢了申屠嘉的遗物——是不是收全了,那就没人知道啦——在庄外找了块不宜耕种的瘠田埋了,上起一座比土地庙大不了多少的小祠堂,摆一个“前汉丞相申屠公之灵”的牌位,还奉上数色供品,请两位“高僧”来念了一回经。
魏文成完全不会念经,还得现跟元嵩和尚学,背会了一部鸠摩罗什所译的《阿弥陀经》。祭祀之日,二僧身披胡家奉上的袈裟,捻着珠串,端立祠堂左右,口诵经文,胡庄主领着几名子弟朝申屠嘉的灵位跪拜致歉,恳请他宰相肚里能撑船,放下怨仇,早日轮回……
这些天胡氏的牌位就一直摆在宗祠里,也没人敢去看守,但直到祭祀结束后第六天,仍然完完整整的,丝毫无损。胡庄主这才定下心来,也同意放两个和尚走路了。
临行前自然献上供奉、盘费,但元嵩和魏文成把什么锦褴袈裟、毗卢法帽、黄金、铜钱,一概推却,只各自接受了一件半新的僧袍、两双袜子和两双麻履,以及一些吃食而已。之所以接受僧袍之赠,是因为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很破烂啦,实在不好看相;接受鞋袜,是因为都要走长路,肯定用得着。魏文成本来还想领点儿盘缠,但是元嵩先表态了:“我等僧侣,不当蓄钱、使钱。”这家伙不肯要,他也不好意思单独伸手。
二僧联袂登程,一直走到黄河南岸,这才依依惜别,分道扬镳——元嵩沿河西向,魏文成则寻船摆渡。话说还呆在胡氏庄院里的时候,胡庄主每日好酒好菜伺候着,虽然这年月即便地主老财也不可能天天吃肉,二僧除了初到和饯别外,再没能啃上鸡腿,好歹每天主食管够,菜里还有点儿油星啊,等到离庄而去,这些天就只能啃干粮,喝冷水了,而且眼瞧着干粮将尽,接下来还只好乞讨……啊不,化缘。魏文成多少有点儿后悔,心说我就该拿点儿铜钱再上路啊……
可惜后悔药没处掏摸去,他也不愿意在元嵩和尚面前表现得太过贪婪,只能不停地腹诽。好在渡过黄河之后,距离邯郸就不远啦,等到了广福禅寺,理论上哪怕粗粮,也总会有自己的一份儿吧。
这一路再也无话,不数日即抵邯郸城外,找人打问后,便前往城西三十里外寻找广福禅寺。魏文成本以为鼎鼎大名的慧可所居,应该是座很辉煌的庄严宝刹吧,等到了地方一瞧才知道,敢情这地儿比起太湖边上的广福小庵也大不了多少,内外只有三进,连僧众带雇工还不足二十人。
他先把法朗和尚的信递进去,时候不大,就有僧侣出来相迎,把他领到后院方丈,见到了闻名天下的慧可禅师。
慧可本年已经七十多岁了,生得瘦小枯干,满脸的皱纹,端坐在榻上,因为缺了一条胳膊,晃晃悠悠的好似有些重心不稳——他当年法号还叫神光的时候,在嵩山立雪断臂,这才得入的菩提达摩的门墙。魏文成上前稽首拜见,慧可微微一笑:“汝来矣。昔昙林师弟相邀,汝不肯来,今何以改图而归我释门耶?”
魏文成心说哎呦,敢情惠可和那个昙林是认识的……再一想也对,貌似昙林当日就曾经说过,要是我身入佛门,有所进益的话,他可能会介绍我去嵩山少林跟随慧可。当时我是因为达摩已然挂了,自己没机会受他衣钵做少林方丈,所以才没答应,谁想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要来找慧可啊……
当即回答道:“缘未至而不得归,缘至而自归,禅师何所怪耶?”
慧可“哈哈”大笑,顾左右说:“此子果有慧根,汝等不可小觑也。”
其实魏文成挺懊悔的,早知道迟早要入佛门,还不如当初答应了昙林呢,还有机会做少林弟子……他是料想不到,自己最终还是要往嵩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