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敲,似乎心绪也可以随着这一声声轻响,从夜雨中回到过去,“在我还没有做皇帝的时节,我和几位皇叔住在长安东北角的十六宅里。有一年夏天,六叔洋王养的斗鸡一只接一只莫名其妙地死了许多,伺候我们的内侍说是因为宅子里闹了黄大仙,不过我可不在乎什么黄大仙,只是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因为我和六叔相处得并不好……”
轻凤听到此处,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却只能不动声色地听着李涵往下讲。
“然后忽然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了六叔气急败坏地叫喊声,于是我偷偷地推开房门,结果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了一只黄大仙,”李涵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又笑起来,没有发现轻凤古怪的脸色,“我记得那天正好是六月十六,月亮很圆很大,庭中满地就像铺了一层银霜一样,那只黄大仙就站在雪白如昼的地里,跟我对着眼互望。我记得它的脑袋尖尖的,活像一枚榛子,两只眼睛黑亮得有趣,它只看了我片刻,一眨眼的工夫就窜出了我的院子……我说怎么总觉得你这双眼睛看得亲切,若不是今天王内侍提到黄大仙,我还想不起来这件事……”
李涵一径笑得快活,可轻凤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简直欲哭无泪——什么叫万变不离其宗?这就叫万变不离其宗!原来她修得人形、偷食魅丹、又搽了二两胡粉,到头来还是像一只黄鼠狼呀!
轻凤沮丧着小脸半天也不说话,一旁的李涵见了,以为她是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忍着笑安抚她道:“哎,你可别生气,据说看见黄大仙是福气,结果那一年冬天,我就继承了哥哥的皇位。你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我现在碰见你,也是一件好事呢。”
说到此处李涵却忽然收住了笑,他的表情无端端凝肃起来,望着亭外迷蒙的雨夜不再说话。轻凤不明白李涵的情绪为何好好地会忽然低落,只好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试探着问:“陛下,您怎么忽然又不开心了?”
李涵深深看了轻凤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望着亭外的牡丹缓缓吟道:“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
轻凤听了怔住,只能讪讪地揉了揉裙子,对李涵憨笑道:“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明白。”
“就要你听不懂,听不懂才好,”这时李涵竟又呵呵笑起来,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怪人……”
“啊?不,臣妾可没说过,”轻凤赶紧坐直了身子为自己辩白,“臣妾只是说,陛下您喜欢吃怪味道的东西,哪里说过您是一个怪人呢?臣妾冤枉!”
“呵呵,所谓管窥一斑,喜欢怪味道不也算怪人吗?”李涵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喝酒,不再对轻凤吐露任何心事。
轻凤皱起眉毛,忽然觉得此刻的李涵好虚渺,就像九天上飘忽不定的柳絮,哪怕她上得天入得地,却独独抓不住他;偏偏此刻她又得装淑女、装贤媛,再着急都不可以抓耳挠腮,因此只好将身子坐得直板板地,动脑筋找话题道:“啊,陛下,臣妾记得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您在吹芦管呢。”
“呵呵,对,”李涵听到轻凤提起这件事,心情到底开朗了些,“吹芦管可是我的绝活,说起那天,为什么你一直拿扇子掩着脸呢?”
“因为……因为那天臣妾脸上正在发桃花癣,不敢给陛下看到啊!”轻凤老脸皮厚地扯谎,继而老脸皮厚地自荐,“陛下,臣妾也很会吹笛子呢!”
“嗯,我听过不少次,”李涵见她得意洋洋地卖弄,不禁故意打击她道,“只是你笛声虽美,曲中却无情,到底欠缺了些。”
“呃?无情吗?”轻凤很不甘心,追着李涵问道,“那怎样才能有情呢?陛下您倒说说?”
李涵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终是对她道:“无情才好,能无情时,千万别生情。”
说罢他便径自起身,从“空无一人”的御花园中唤出了王内侍,命他备下龙舆准备回宫。轻凤赶紧追到李涵身后,拽住他曳长的袍袖娇声挽留道:“陛下,您还没对臣妾说明白呢!”
李涵回身瞥了她一眼,勾起唇角坏坏笑道:“只怕你想听的,我一时也说不明白。”
“一时说不明白不要紧,陛下细细说,臣妾总能明白的,”轻凤脸上笑得甜如蜜,暗里心跳如擂鼓,“陛下……不如、不如……”
没事的、没事的,哪只妖精不向男人自荐枕席?!黄轻凤啊黄轻凤,你一定要挺过这一关!
她舌头打着结,话还没有完完整整说出口,这时却听李涵蓦然道:“嗯,不如今夜我去你殿里就寝吧。”
“呃?”不对,不对啊,“陛下,还是臣妾去您那里侍寝吧?”
“不必,我就去你那里。”他的寝宫今夜经历过那样的“风波”,现在李涵一想起来就倒胃口,不确信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睡进去。
“可是陛下……”轻凤一想起自己乱七八糟的宫殿,皮再厚脸还是烧得红起来,“臣妾的殿宇鄙陋,实在是不敢令陛下纡尊降贵,屈就臣妾的……”
“没事,我纡尊降贵惯了,”李涵信口打断轻凤,跟着忽然又把眼一横,“还是你在抱怨我亏待了你?”
“不,不,臣妾岂敢,”轻凤连忙否认,眼看着内侍们已经张着罗伞抬着龙舆来到了凉亭前,于是只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垂死挣扎道,“可是陛下,臣妾的殿宇里面,还住着胡婕妤呢……”
不料李涵闻言竟然挑眉一笑,冒出一句:“求之不得。”
平心而论,李涵公然要求享受“齐人之福”,此举虽然厚颜无耻,但确乎天经地义——无论三宫六院,都是天子封的老婆!他要睡几个都不算宣yín。
轻凤只好苦着脸跟在李涵的龙舆旁,一边前往自己的别殿,一边暗自祈祷飞鸾现在已经回宫——不妥,回宫也不妥,难道她当真要与飞鸾分男人吗?轻凤一想到其中蕴含的伦理悲剧,冷汗就浸透了厚厚的胡粉。
“陛下,”她颤着嗓子抬起头,对半躺在龙舆里假寐的李涵道,“陛下您驾临臣妾的别殿,嗯,确实事有仓促,不如臣妾我先快走一步,去殿里稍事准备一下啊……”
不料这时跟在她身后的王内侍却笑道:“黄才人,这事儿还需要您去操心吗?卑职我早就已经派人去了……”
不好!轻凤大惊失色,幸好此刻她脸上的两团红晕是画上去的,否则她看上去一定像个青面鬼:“啊,不行不行,我还是得去一趟!”
随即她匆匆告了一声罪,便拎起裙子冲进了湿漉漉的雨幕中,急得王内侍在后面迭声喊道:“哎、哎,黄才人您这样太冒失了、太没规矩了,欠妥、欠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