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翰林把手中厚厚的大书放进小翰林手中,“好好读读吧,比你从小熟读的什么诗书礼乐诸子百家要鲜活生动有趣深刻得多,里头有市井之间的大生活和大智慧。也能让我们把世道人心看得更透彻。”
小翰林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么公然轻视诗书礼乐诸子百家,那可是读书人奉为天书一般的经典呐——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这古板白发的老翰林原来是个深藏不露挺有意思的人,不由得有了肃然起敬的心情。
他舍不得走,心里憋着的话想跟老翰林交谈,就追问:“都说刘驸马此去清州府二请白峰老元帅,是陛下演给天下的一出戏,学生不明白,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老翰林一愣,看看小翰林清秀如水的面孔,清澈好看的眼神,知道这孩子心思纯真,问这话是真的有不明白的地方,便清清嗓子,“这天下人啊,活着都累,各有各的累,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累,贵为帝王将相者,也有他们深处高位的累。我们的皇帝陛下,自然也有他的无可奈何之处。之前陛下请白峰,三分是真,七分为假。那么这次有了东罕诸国即将发难的消息,这二请白峰,就成为七分真,三分假。”
小翰林听得痴迷。
老翰林自己也讲到了兴奋处,白须飞扬,指手画脚,“说起那白峰白老将军,确实叫人佩服。老夫我,此生最为敬佩之人只有三人。其一就是前朝末世皇后,别看那是一介女流,在国破家亡之际,却毅然拒绝跟随宫室成员集体逃亡,她手握宝剑,坚守后宫,直到最后一刻宫门被破,她自己撞柱而亡。”
小翰林悄悄吐吐舌头,这老翰林确实有胆量,居然敢公然在本朝翰林院内称赞一位前朝亡故皇后。
老翰林浑然不觉,一脸真心敬佩,“老夫第二个敬佩的人,便是我朝立国皇帝。你小子没福气亲眼见到他,那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呐,看面相就有帝王相,且心底淳朴,待人厚道宽宏,虽然做了帝王,却不忘底下黎民百姓的种种苦楚。老夫我作为前朝官员,本应自杀殉国,就在我即将一把火烧掉前朝翰林院书库,和一库藏书共生死的时候,就是他,隔着一扇木门,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说服老夫改了观念,心甘情愿做了本朝翰林院执事,二世之臣呐,要背负多少骂名和压力,老夫我要不是冲着本朝一世皇的感召力,我真早就一头撞死殉了前朝国。小子,你信不信老夫的话?”
老翰林较真,这可是牵扯到名节和节气,每每跟人说起这事他都急得脸红脖子粗,颈中青筋暴露。
小翰林赶紧点头,表示自己信。
老翰林却还是重重叹一口气,“二世之臣,犹如一女嫁了二夫,世人都侧目鄙视。老夫这辈子只能这样了。但是这白峰白老将军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他不是前朝旧人,他是本朝立国将军,那战功,真是赫赫有名,彪炳史册。但是,水满则溢,登高必然跌重,随着四方荡平,天下安定,征南战北的有功之臣也就成为处境尴尬的人。这样的例子其实历朝历代都有,有道是狡兔尽,走狗烹。卸磨杀驴的事,史书屡有记载。那白峰在最后关头陡然预感到结局不妙,便及早退身,交出兵权,隐退乡野。”
小翰林悄悄打个哈欠,这段往事其实他早就听人说过很多遍。
老翰林还沉浸其中,“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白峰就算真心归隐,但还是有人惦记着他不放。这不,这才国难当头,各路人都想到了他,不管都是出于什么用心,总归白峰是无法安然归隐度过一个平静晚年了。弄不好会牵连他全家,到时候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话吓了小翰林一条,“老师,真的这么严重啊?难道就没有补救的办法了?”
老翰林摇头:“这是一步大棋,也是一步死棋,反正老夫我目前没有看到更好的破解之招。除非……”
“除非如何?”
“除非他死了。”
小翰林清秀的面孔吓得惨白。
政治,原来这么凶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