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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花凝人养病禅房来了几名陌生人,一名留着两撇小胡身穿绫罗蓝布袍的中年男子,一见花凝人突跪於床前,语带哀戚道:「夫人,老爷……老爷已经遇害身亡,夫人请节哀。」
韩总管娓娓说道,她与夫婿带着数名小厮出门经商,事隔一日旋即遇劫,随扈小厮仅一人脱险,其他人皆罹难。老爷为救她亦命丧黄泉,她滚落山崖侥幸生还。说毕,男人呜咽起来,後面三名家丁也跟着频捉衣袖拭泪,屋里一下子被哀伤气氛围绕。
花凝人错愕得微启朱唇,却不知该如何说道?让她错愕的并非老爷骤逝?而是她浑然不知已为人妇,一夕之间竟成──寡妇!?
「夫人大难不死,必为老爷保佑,请安心养病,老爷在地下有知方能宽心。」总管噙泪道。
见几个大男人哭得唏哩哗啦,花凝人不信不行,她真是这家夫人。只是,这家老爷是怎样的人?长相如何为何她毫无印象?
伤心的大男人起身,「老爷後事处理妥当,夫人可要节哀顺变,家里有少爷照应,您就别操心了。」
她懵懵懂懂,一概不知,没法操心,少爷又是谁?这问题又搅疼她的脑袋。
***
世事无常如浮云幻化,就像她转眼间过去全成一场梦,醒来的误认、感伤的情绪,彷佛上苍对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以为的失去都是虚无的,唯有眼前才是真实。
醒来几天大夫来了两趟,药物调理,花凝人精神稍显好转,随侍ㄚ鬟不时跟她说起过往,终於明白事情蹊跷。
「翠玉,你说现在是天顺六年?」她大悟。不是乾隆四十八年?一觉醒来时空无端倒退三百年?「翠玉,你说,我的样子跟你家夫人是否相同?」花凝人愕然摸着脸部轮廓,唯恐变了容颜,自己都不认得。
听一起生活届两年的夫人问得语无轮次,翠玉懊恼的搔头,满脸困惑,「翠玉认识夫人就长这标致样,不信照照镜子,看变了没?」
翠玉不理解花凝人话意,出去绕了一圈找了面小铜镜给她。从镜中看见自己长相没变,原来的担忧去了大半。
翠玉觉得她家夫人老讲些她听不懂的话,回头又派人去跟韩总管说明夫人情况,韩总管又差人去叫了大夫,大夫来了看了脉象,说夫人只是体虚精神差,适逢家变容易胡思乱想,吃几贴温补药方、安定精神,多休息即会慢慢好转。
只是很奇怪,少爷都不来接夫人回去?
***
花凝人气色日渐好转,这天她起了清早,梳洗後两名ㄚ鬟翠玉、彩荷陪侍她至严华寺院子里赏梅。
远山霭霭云雾袅绕,梵钟不绝於耳。山岚间严华寺庄严肃穆,院落美景如沐春风,花团锦簇,落英缤纷。
「都快三月,梅花还开着呢。」花凝人举手接起如雪飘下的花瓣,不禁思念起唐府一草一木。心底记忆犹新,却物换星移。
「夫人外头冷,要不到大殿上香祈福。」冷得发颤的翠玉没闲情逸致赏花,只想赶紧进屋。一旁的彩荷也不停搓着双掌取暖。
春天虽至,天气仍凉,又在山头,更显寒气。
「喔,也好。」见她们衣薄,花凝人不好坚持,难得踏出禅房,虽想多留,又担心他们着凉,三人一起往佛殿而去。
清晨鸡未鸣,辗转难眠的花凝人,於禅房里即清晰听闻大雄宝殿里传出了诵经声,现在这时辰踏入宝殿,僧人都已散去,殿上轻烟袅袅,参拜礼佛者三三两两。
翠玉点了束清香给花凝人跪拜,她口中喃喃有词,心头又浮现那个忘不了的影子,回不去的阴霾又开始吞噬她,绞痛的心口彷佛要扭出血水、喘不上气的折腾她。
时空转变,她仍为情所困。那日见着酷似尔崎的淳厚师父,他似人间蒸发,几日再没出现。独剩两名贴身ㄚ鬟相伴,凄凉如在唐家。
虔诚膜拜数回,泪水不由得流下,想着又成泪人儿。
「夫人,我扶您起来,别哭伤了身。」翠玉扶起柔肠寸断的花凝人,「我扶您回房歇着,等太阳大些暖和,翠玉再陪夫人到花园赏花、散心吧。」
翠玉以为她家夫人自从老爷遇难,生了场大病,性情骤变,内敛的夫人变得感情用事,常说些反覆无常的话。像现在她似乎又想起往事,哭了起来,翠玉只能一迳安慰,却也不见她泪水停下,这情况她做下人的看了只能跟着心酸,安慰不了,老爷骤逝对夫人的打击确实不小。
***
过了辰时,袅袅云雾逐渐淡开,暖阳穿透薄霭照映在芙蓉树的枝芽上。
翠玉与彩荷伴着花凝人穿越几道厢廊,走出慈善殿。
难得阳光普照,庄严的严华寺殿宇庭园美仑美奂、生意盎然。走到一处灌木扶疏处花凝人突然站住脚,以为走入时空隧道。
她顿时低声喃喃,「尔崎?」立於盛开樱花树下的身影玉树临风如模铸造,要说不是难以置信。只是,他,乌丝已落,身着僧服,灵气仙骨,飘渺的不真实。
一旁的翠玉跟彩荷,见她家夫人又开始异常齐声喊:「夫人、夫人!」她家夫人好似没听见,一昧定神凝望前方素衣僧人、不疾不徐的修剪枝叶。
「夫人,怎了?那是淳厚师父啊。」翠玉担忧她家夫人又发病。
翠玉用力摇晃花凝人,花凝人却不醒,着魔似的望着专注修剪的淳厚。
「淳厚师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沙弥从树丛突然探出身,仰望风吹动的飘落树叶,苦恼的嘀咕,「风这麽大,落叶一直飘,根本扫不完啊,师父什麽时候才可以休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淳厚盯着小沙弥不疾不徐念着,持续修剪树枝。明白他又做累了,可那是他的功课,淳厚不愿姑息。
小沙弥抓抓头,皱着眉头想了一下,顿悟般笑道:「这麽说,我觉得它是乾净的,就是乾净的了,是不是师父?」瞧了瞧地面落叶、花瓣他突然高兴起来,更勤快的扫起地来,反正只要扫一柱香就可以休息玩耍了,师父说的。
淳厚走过去花凝人面前,「阿弥陀佛!温夫人找贫僧有何事?」
「没、没有……」花凝人嗫嚅。他五官秀丽、眉宇气质与她心里念着的人如模铸造,跟她说不是她怎能相信?
「夫人忘了他是淳厚师父?前几天去过禅房啊!」翠玉跟过去搀扶着花凝人提醒,猜测她家夫人时好时坏的心病又发病作了,说不定又忘了淳厚师父了。
「淳厚、师父?」花凝人喃喃,深瞅着眼前黠慧双眸仍不信,「你何时出家?为何在这?」
「这……」淳厚一时间被眼前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温夫人问得有点纳闷,但也诚心回答:「贫僧像德光这麽大即皈依佛门,在严华寺已十五载,多年来修剪福圣殿前树枝即是淳厚修业,枝树如人生命去芜存菁固能生生不息,为枝叶洗涤,也是我每天的功课,夫人忘了?」
淳厚记得这些话曾与温夫人谈过,约莫一年前。
花凝人赫然清醒。「师父失礼,一时间忆起旧人,以为师父即是,冒犯之处请见谅。」
事到如今她该接受事实了,或许心里的记忆并非真实,只是梦境。
「夫人这儿风大我们还是回房歇着吧。」翠玉尴尬的对淳厚点了点头,搀着花凝人回房。
「温夫人,请慢走。」
她们走远,淳厚仍纳闷。温夫人来过数回,也曾在此小住数日理佛参拜,他们分明不是第一次见面,可是她那浑沌迷离的眸子似乎未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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