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一连说了两旬终于说完啦,这么多天,都不忍心打断她,”槐鬼皱着眉抓了抓胳膊,若有所思地讪讪道,“体己话听着真肉麻……”
“所以才叫你非礼勿听,和我出去避一避,”这时老柳也在山洞中现身,绕着棺材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微微冒出髭须的尖圆下颌,“差不多了,再过几天等她魂魄完全消失,棺材里这男人就能复活。”
槐鬼听见这话,却神经兮兮地抱以一笑,低头望着棺木故作神秘道:“等他活过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怕真要觉得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了。”
这一次爱说冷笑话的槐鬼可没打诳语,山外的世界诚如他所言,正以惊人的速度沦陷。
短短一个月内天翻地覆,大兴渠流寇在攻陷扬、兖二州之后,更是势如破竹地包围了京都。明堂上的天子火速颁布勤王令,各地驻防的郡王与刺史纷纷集结兵马奔赴洛阳。各路人马在京城四周安营扎寨,像一股鱼龙混杂的漩涡盘踞在京都周围,让人心惶惶的洛阳孤舟一般飘摇在风浪之中。
千里快马不断将坏消息送进洛阳城,郡王与刺史们面朝天子时忠肝义胆,一转身背地里却是勾心斗角;各路驻军一方面戒备森严,另一方面也为了营盘和物资纷争不断。庞大的军费消耗使富庶的京城不堪重负,良莠不齐的勤王兵也开始寻衅滋事打家劫舍,到了晚间,京畿城郊鸡犬不宁,到处都可以听见妇孺的哀啼声。
很快祸不单行,湿热的天气又使民间闹起了瘟疫,民不聊生之下,更多的流民加入到流寇大军之中,中原的境况不断恶化,到处都是一片丧乱之象。
相形之下,静谧的扶风县山谷俨然成了一方世外桃源,槐鬼趴在冰凉的柳木棺材上消暑,惬意得直打滚:“做配角最爽的事,就是能把男主压在身下,由着我随便打滚,老柳你说是不是?”
“可不是么,”老柳在一旁微笑着附和,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在我原形上打滚,我看着也很高兴。”
他“原形”二字说得太含糊,听起来竟像个“身”字,吓得槐鬼赶紧爬起来正襟危坐,偷偷觑了老柳一眼——这两天他总是无端觉得老柳很肉麻,说话肉麻笑脸肉麻,连一举一动都很肉麻!
于是不大的山洞里,老柳的微笑越来越微妙,槐鬼的干笑越来越尴尬,而闷热的空气也忽然燥热起来。槐鬼惊觉自己的一方洞府已经全然被老柳盘踞——原形占他的地方,而元神更是碍他的眼、闹他的心。槐鬼肚里甚觉委屈,也口干舌燥,于是只能吞吞口水,悻悻咳了两声。
“咳咳咳……”
谁知这一咳竟似没完,山洞里蓦然响起两声沉闷的笃笃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打在了木板上,槐鬼闭着嘴瞪了半天眼睛,内心带着一股子打破尴尬气氛的窃喜,摊开手望着老柳无辜道:“不是我。”
老柳正低头盯着棺材,闻言随意打发他一句:“我知道。”
槐鬼赶紧从柳木棺材上跳下来,也有样学样地同老柳一起盯着棺木,嚷嚷道:“他诈尸?!可时辰应该还没到呢!”
“我知道,”老柳无暇顾及一惊一乍的槐鬼,径直盯着棺木自言自语,“她的魂魄还残着一息呢,按理他不应该在这时醒来。”
槐鬼盯着棺木中隐隐泛出的微弱青光,心知那是安眉奄奄残存的一息,沉吟了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不禁怅然得又是长叹、又是苦笑:“老柳,对这两个痴人,你还能用常理度之吗?”
老柳闻言笑着看了槐鬼一眼,与他心照不宣。
“你对自己也够狠,三魂七魄还没全部归位,就敢这样闹腾,”槐鬼说罢,俯身敲了敲棺材,试着和棺中人交流,“我猜你脖子上的刀口还没养好,根本说不了话吧?这样罢,我问你话你就敲棺材答我,是就敲一声,否就敲两声,如何?”
棺中果然依槐鬼之言,轻轻响了一声。
槐鬼噗嗤一笑,觉得有意思:“你不安分待着还想怎样?现在就想出棺?”
棺中竟再次发出一声轻响。
槐鬼愣住,转身与老柳面面相觑。这时老柳也皱起眉,不悦地奉劝棺中人:“我劝苻公子你还是耐心点,免得一个对你至死不渝的人为你付出魂魄,一腔苦心却功亏一篑。”
不料棺中这一次,竟笃笃响了两声。
“呵,真是有意思,”槐鬼拍了拍棺材,很是感慨地回头冲老柳一笑,“老柳,开棺不?”
“嗯,开吧,”老柳一双凤眼紧盯着棺材,片刻后也只得无奈地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怎样折腾。”
说罢他弹指一挥,沉重的棺盖立刻无声地滑开,数不清的游尘飘摇而上,浮动在淡淡的青光之中。槐柳二鬼凑近棺材,看见了躺在其中的苻长卿,皆是微微怔讶——只见他面色青白,精致的五官仍旧保持着旧日的傲气,颀长的脖子上赫然拉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口,虽无鲜血渗出,却的确未曾愈合。
扎在苻长卿心口的槐树枝也已被他自行拔下,胸口上黑森森的窟窿与脖子上的刀口,都被满不在乎地暴露着,令他看上去像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也的确算是一个怪物。他幽黑的眼珠毫无生气,直瞪瞪睁着,好半天才微微动上一动,像在仔细回忆着什么。随后他听见了槐鬼的招呼声,于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脖子缓缓坐起,却像饱含了深仇大恨似的,直直盯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槐柳二鬼。
第五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