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卢焘升对安眉道,“如今天下最肥沃的良田都被士族们划为己有,大量的佃户依附于他们的庄园,为他们耕种田地。这些佃户不用去服徭役,数目又远远超过士族们上报的人数,因此往往一县之民半数依附于一户士族,又被收受了好处的官府瞒报,那么服役的人从哪里来?无非就是从原本只该出一名劳役的人家抽调两人,或者由二抽三,这样一来,贫门敝户的生活就更艰难了。”
安眉听罢这才难过地点点头道:“这我知道,我们村最好的田地都是黄员外家的,一年多前官差去我们村抓壮丁,他家的佃户一个人都没被抓去,我们大家都很羡慕。”
当年只知道一门心思傻傻地羡慕,而今竟有了一点点愤懑之心,是开阔的见识让她改变了吗?原来站在高处看自己原本的生活,真是与从前有太多不一样——就像看着没有眼睛却满地瞎忙活的蝼蚁,真是很可怜。
安眉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她觉得看到了这些的自己还是一副老样子,丝毫没有长进,就好像……她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除了难过,没有别的办法。
无能是多么叫人难受的一件事。
这时卢焘升却盯着安眉挂在腰间的老鼠抱蛋玉佩看了许久,最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安先生,你现在……还是跟在苻刺史身边吗?”
“哎?”安眉一愣,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点点头道,“嗯,是的,我一直都跟着大人他……”
“跟着苻大人做什么呢?做婢女?”卢焘升听着安眉敬而不畏的描述,于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我看你在苻大人面前的身份必然不低,你同他……其实很亲昵吧?”
安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吞吞吐吐道:“嗯,其实也不是,是……”
“哎?安眉,你不会和那个可怕的大官有什么关系吧?”康古尔大惊失色地嚷嚷道,“他杀人不眨眼的,你可千万别与他走太近!”
“不,大人其实不是坏人,”安眉红着脸,小声地替苻长卿辩护,“大人他可有本事了!他懂很多书,又很会说话,长得又好,脾气也、也不坏……他,他还要收我作侍妾呢……”
“安眉?!”康古尔捂着唇惊呼,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那样一个大官肯收你做侍妾?”
“嗯,嗯。”安眉望着康古尔,双颊飞红高兴得两眼湿润,“对,他愿意,他说他要对我好。”
“安眉安眉,”康古尔忍不住抱紧安眉,嫣红的双唇频频亲吻着安眉的头发,“安眉,你真幸运,那个苻大人是一个好人!”
一旁的卢焘升静静看着康古尔不说话,等两个女人眨着泪花闹腾完后,蓦然开口道:“安先生,或者说安眉姑娘,既然你与苻刺史有这样的关系,那么能不能请你去跟苻大人求个情,请他帮碧珠脱离贱籍呢?”
安眉与康古尔同时一怔,两人都惶惶松开彼此的手,各怀心思地端坐沉思。片刻后安眉最先打破沉默,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我还从没求他做过什么事呢。”
“试一试呢?毕竟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室内三人都是无比地尴尬,卢焘升咬咬牙沉声道,“这件事对他来说很容易,只消和荥阳郡守打声招呼、说句话,碧珠她就自由了。”
“嗯,嗯……”安眉当然知道苻长卿的权势有多大,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开口求他办事,心头除了怯意竟还有一种莫名地难受,“他……他如今很忙,我怕给他添麻烦,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
她只是不敢,不敢去试,试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一旦开了口,不就知道自己有多轻贱了吗……
“只要他喜欢你,这点事就绝谈不上麻烦!”话一出口卢焘升也明白自己失态了,这时碧珠已急得上前拥住他,哄他暂时离座片刻,于是卢焘升起身走出包厢前回头对安眉道歉,“对不起,我话说重了,我只是一时情急……”
安眉低着头静静在席上坐了很久,好半天后康古尔才姗姗回到她跟前坐下,拥住她道:“安眉,对不起,卢郎他也是为了我……你也知道我的状况……”
“我知道,”安眉低头看着康古尔已然出怀的小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五个多月了吧?是不是?”
“是的,”康古尔低头笑了笑,“我长胖了好多,我们胡人不都这样嘛,好像头发颜色越浅的生完孩子以后就会越胖,呵呵,安眉,以后我一定会又胖又丑……可我还得在酒肆待下去……安眉,卢郎他也是为我好,你别生他的气。”
“我知道,”安眉惶惶抬起眼,望着康古尔湿润碧绿的眸子,不自禁就有些哽咽,“只是我真没求过他,我害怕开口,我……”
“我明白的,安眉,”康古尔拥住安眉,吻了吻她的鬓发,“我们这样的身份,怎么敢开口去求他们,求他们为我们停一停留一留?我们是不属于这里的红柳、不属于这里的胡杨……”
当傍晚时安眉闷闷不乐地回到荥阳郡府衙,走进郡守为苻长卿特意辟出的后堂内室时,苻长卿正就着灯火翻看一本卷宗。安眉看着他沉思不语地严肃模样,好半天才怯怯招呼道:“大人您还在忙?”
“嗯,”苻长卿抬头瞥了她一眼,随意问了一句,“去见老朋友了?”
“嗯,”安眉听着他冷淡的口气心里就害怕,可错过这次话题以后都不知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提起,于是硬着头皮逼自己与他聊下去,“一个老朋友,在春风酒肆里为客人弹琵琶的……”
苻长卿的双眉果然不出意外地皱起,斜睨着安眉道:“是个卖笑的胡姬么?”
“嗯,嗯,”安眉脸红起来,吞吞吐吐道,“大人您有办法让她脱离贱籍吗?她快有孩子啦,以后总不好一直在酒肆里过活……”
“你难道不知道我来荥阳是做什么的?竟然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拎上案头来烦我……”苻长卿不耐烦地从笔架上扯下一支鼠须笔,冲一脸沮丧的安眉敲敲笔管,泚笔道,“春风酒肆,那女人名字叫什么?”
“哎?叫碧珠,本名叫康古尔。”安眉赶紧受宠若惊地回答。
“哪个字?璧玉的璧还是碧绿的碧?”苻长卿看着安眉怔忡的傻模样,只得低头没好气道,“算了,我叫计吏带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