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自己也有了点好感。这想法使她倍受鼓舞,因此更是下定决心要对苻长卿加倍地好。
只是周遭恶劣的环境并不会因为安眉的好心情而改善,原本绕着弯从凉州到达突厥可汗庭只花了十来天的车程,他们今次改走直线,却因为陷入草甸而寸步难行,一路又要顾及庞大的马车,速度竟然比徒步还慢。
苻长卿为此终日满脸阴沉——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决策上的失误所带来的苦果当然要他来尝,可是眼下的境况超出了他从上积累的认知,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化解目前的危机了。
安眉牵着马,无比艰难地将靴子从泥泞中拔出来,所考虑的问题比苻长卿实际了许多:他们的口粮可能要不够了!事前为了预防万一,他们颇为悲观地往马车上装了一个月的口粮,然而从目前看来这个预计显然过于乐观——他们已经往东南方向走了十多天,却只走了八十多里地,事实上从昨天开始,安眉每顿饭就只敢吃个半饱;她想从嘴边省下些口粮来,往后能撑一天是一天。
呼啸的北风不停吹过辽阔的草原,被沼泽打湿的长草趴了一地,根本不会随风起舞。阴暗的天空下整片草原就像死气沉沉地灰绿色大海,不多时天上又降下雪花来,人和马车在风雪中趟过稀烂的泥地,速度就更慢了。
到最后已是寸步难行的安眉不得不停车安顿好马匹,自己也哆哆嗦嗦钻进车厢,与苻长卿相依相偎着准备捱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马车内点起一灯如豆,安眉在昏暗的火光下为苻长卿的伤腿换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人,我们已经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也许很快就能碰到人家。”
“早知道草原深处是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倒情愿在大道上和突厥人拼了。”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苦笑。
安眉怕苻长卿难受,听了这话立刻认真道:“其实这样走也不错,起码很安全。”
苻长卿抬起眼,在灯下仔细地端详安眉——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孤高自许,在落难时还能遇见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人,内心总归会有感动。苻长卿感动之余,看着在昏黄灯光下螓首蛾眉的安眉,竟觉得眼前这个胡女分外可爱起来,他不禁脱口而出道:“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从前一直觉得胡女五官深刻,美则美矣,却终归流于粗糙,是只有暴发户才会看中的长相。苻长卿对于美人的鉴赏,口味一向很中原,他喜欢柔美精致的五官,双眉最好淡得像罥烟,需要拿螺黛画过才得浓,方才显闺中雅趣。但也许是塞北风霜磨光了他的闲情逸致,此刻的苻长卿竟然觉得,安眉深刻的轮廓配上羊脂般的皮肤有种大起大落的美,尤其是那一双眉,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青色的光采,与怯怯地眼神一同闪烁着难言地娇羞。
安眉的脸瞬间又红起来,她想起与苻大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夸过自己眉毛生得好,心底便泉涌出一股甜蜜的喜悦——他这样的一个人,竟能从她身上找出点长处,真是不容易呐!光这样想着,安眉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苻长卿道:“大人,谢谢您,小人自从到中原以后,还没被人这样夸过。”
而远在安息国的时候,安眉的一双眉,是从她出生起就被人夸到大的,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苻长卿怔了怔,心情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于是他转口对安眉道:“反正离入睡还早,不如我们节约点灯油,熄了灯说话罢。”
“哎?”安眉傻傻地看着苻长卿吹掉灯,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暗中问,“我们说些什么呢?”
“说鬼故事,”苻长卿刚一说完,就察觉安眉在黑暗中飞快地凑近自己,嘴角不自觉就挂起得意地浅笑,“我曾经听过许多传说,在很久以前……”
聪明如他,当然不需要纡尊降贵地费那个力气,次次用手将她拉进怀里——这一次非要她自己钻进他被褥里不可,《搜神记》、《拾遗记》、《灵鬼志》……那么多志怪笔记岂是白读的?知识就是力量!
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认为,为了无情地利用安眉取暖或者扶持他早日脱离这片见鬼的草原,他耍这些怀柔的、迂回的手段就显得非常必要——苻长卿这时候当然不会懂得,安眉已是他的患难之交。
一夜风雪过后,安眉清早爬出车厢一看,才发现两匹马已经冻病了一匹。这是她花钱买的普通马,体力当然比不得大宛名驹,安眉只好喂了它们点红糖,忙了好半天才牵着它们重新上路。
稀烂的泥泞被大雪冻硬,路好走了点,但噬人的沼泽也同时被白雪覆盖,因此更加危险。安眉不敢懈怠,一路用柴枝试探着前行,最后苻长卿的八尺铜节杖,倒成了探路的好工具。
两人又往东南走了十多天,眼看着行程已走过三分之二,食物却开始渐渐匮乏。先是肉干和水果被吃完,只剩下干硬的馕饼果腹,饶是细心的安眉千省万省,养尊处优的苻长卿却还是受到了影响。当苻长卿面对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馕饼忍不住动肝火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几天后就连馕饼也会告罄。
眼前的草原虽大,却是人迹罕至鸟兽无踪,只有一种跑得极快的老鼠存活。经历过饥荒的安眉有些生存经验,原本想掏鼠洞觅食,却怕苻长卿知道后厌恶,只好尝试着每天挖些草根吃。她远离西域已久,如今也不大认识草原上的野菜,就留心观察两匹马啃什么草;只要是马儿能吃的,她就照样挖出草根来嚼嚼。冬季植物的养分都聚在根上,草根会肥嫩发甜,这个安眉还是知道的。只是有的草根吃下去会狂泻肚子,有的吃下去却好几天什么都拉不出,真是把安眉折腾得够呛。
渐渐地她的双脚开始浮肿,白天连走路都会发飘,夜里睡着后四肢发凉,已变成苻长卿在暖着她。与安眉朝夕相处的苻长卿也发现她满脸菜色,但苻长卿成天躺在车里只想着回洛阳后如何翻身,从不为食物发愁,又哪里能看见安眉在做什么。
为了节省柴禾,有一次两人试着直接喝生水,结果当天苻长卿就上吐下泻,这可让自始至终都安然无恙的安眉吓坏了,从此哪还敢在饮食方面怠慢苻长卿。
这一日早晨当安眉打开干粮袋,看着包袱里剩下的最后两块馕饼,不自觉就有些灰心。其实一个月的口粮能维持三十七八天,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成绩了,只是,接下来的出路在哪里呢?安眉叹了口气,拿出一块馕饼走到下车透气的苻长卿面前,将馕饼一掰为二递了半块给他。苻长卿紧皱着眉头接过饼咬了一口,一边拂着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一边愤愤道:“等回到洛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吃馕饼了。”
如果能回洛阳,真想一辈子都吃馕饼。安眉咽咽口水在心里想着,一边拿着馕饼对苻长卿道:“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里?”苻长卿狐疑地瞥了安眉一眼。
安眉支支吾吾编了个理由搪塞道:“我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