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娘话,确实有条小路可以下山。只是……”她欲言又止。
我将佛珠收起,起身道:“只是小路僻静难行,此时天色渐沉,怕有危险?”
蕙菊掩口笑道:“娘娘真是厉害!奴婢正打算这样说呢。”
我也笑起来:“所以本宫带的是小喜子啊。”
蕙菊点点头:“那奴婢这就为娘娘更衣,晚了怕城门会关呢。”
下山的小路确实曲折,但也是平日僧人进山砍柴打水之路,故简单铺了碎石。一路上只听见风过树梢的声音,伴着鞋底的“沙沙”声,落日的余晖将山林染成橘色,令人观之暖心,而呼吸间都是山林特有的清芬气息,令人倍感舒畅。
我毕竟在黄家村生活过,这样的小路走起来没什么问题,如此,当我们到达城门时正赶上关门前的最后时刻。
万春楼十分好找,比我当年所见扩大了一半,临街新添了一幢两层三间装饰簇新的花楼。楼上是妩媚风情的青楼女子,楼下是络绎不绝的华贵车马。那一张张浓妆艳抹的俏脸热情如烈火,那一块块精美别致的绣帕挥舞如彩蝶。浓烈的脂粉香气老远便能闻见,而娇笑声、招呼声更是令整条街都热闹起来。
我与蕙菊皆做男装打扮,又贴了胡须,故不会被人轻易认出。从街头走进万春楼正门的短短几步,我已看到许多通身华贵的官员、豪绅,暗暗记下样貌特征,这才与蕙菊、小喜子走了进去。
甫一进万春楼,我顿时惊讶无比。这主楼高大宽阔,高五层,呈“回”字型。内里布了亭台楼阁之景,中庭植一巨木,洒下绿荫片片,树下蜿蜒了一条小溪,曲曲折折经过了这万春楼大半位置。溪上飘荡着莲花灯,甚至有一艘精巧的花舟,载了娇美的女子荡漾在曲水之中。而整个中庭,也被着曲折的溪水分成了不同价钱的区域。
手臂粗的红烛将主楼照的恍若白日,柱子上贴金嵌宝,桌椅上包银镶玉。每层挂起不同色的轻纱,越往上,装饰越华贵。
纵使我出身相府,嫁入皇宫,也从未见过如此贵重的装饰,如此露骨的奢华。
离前方舞台越近处,布置得越雅致精巧,甚至还有两座小亭,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垂下如烟轻纱,隔绝了宾客的目光。
四散处也有些圆形小台,美艳的舞姬在上面尽情表演,引来一阵阵叫好之声。
前方传来一些骚动,舞姬们停止舞蹈,与近前几个客人打情骂俏几句后迅速退下,众人也逐渐安静下来。只见前方高台上,一个女子弹着古琴浅声吟唱,她的歌喉婉转动听,清若黄鹂出谷:“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我负手站在远处,一袭月白色紫金滚边蟒缎儒衫,戴一顶和田白玉发冠,清色淡雅中露出几许低调的富贵之色。之所以选蟒缎,是考虑到来此处的人若不金银满身,老鸨怕不会重视。而蟒缎毕竟只有宗亲豪门才可穿着,象征了一定权势,一定会让老鸨侧目。
惠菊和小喜子各一身墨兰锦缎袍子,一个眉清目秀,一个英气十足。衣袖下摆皆以银线绣满了密密的“吉”字纹,是富贵人家公子的打扮。可他俩紧紧跟在我身后,神色严肃又不四处张望,明显是小厮的身份,更加为我添上一层贵气。
果然,正当我专心听台上女子的清唱时,一股浓郁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
“这位客官好生面善,怎么不找个地方坐坐?”
我不由皱了皱眉,却恍若未闻,余光处一只白胖的手要拉我的袖子,被小喜子一把打开。
“我家公子什么人,你也敢来碰?”小喜子一脸倨傲。
“不得无礼。”我这才转过身去,打起一把折扇,浮上淡淡笑容道:“失礼了。”
面前的女子年纪不小但风韵犹存,此刻她吃惊地张大嘴巴,眨眨眼,再眨一眨,这才回过神来将我小心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当她的目光落在扇子上时,面上笑容更盛,充满了阿谀之色。
这扇子虽然只是一把白扇,但扇骨确实顶级花梨,扇面上无花无字只有一枚小印,是一个“羲”字。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老鸨满面热情道。
我不说话只看着前方,作出一幅清高之态却不理会她。
“我家公子头次来,还请给找个好位置。”蕙菊笑着,将一锭银子塞进老鸨手中。
那老鸨“哎呦”一声,那银子瞬间便不知被收进何处。只见她做出为难神色道:“想必公子是来看牡丹的吧。牡丹十天出来一次,每次好位置早早就被订了呢。”
她环顾一圈,仿佛跟相熟之人说些秘密,凑近我低声道:“你看,那边树下摆了白牡丹的位置,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大人定的,光订金就五十两银子。”又朝另一边努努嘴:“那边小溪中间摆了紫牡丹的位置最是清净,三个月前便被内阁学士刘大人的儿子包下,每次都要两百两呢。”她的脸上浮起一层自傲来:“咱们这里,可不是有钱便行的。”
我唇上一丝不屑的淡笑,只看着最前方两个亭子不说话。蕙菊走到老鸨身边道:“那两个亭子多少钱呢?”
老鸨一惊,忙道:“那两个多少钱都不行的,早被人订好了。”
蕙菊从袖中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给她:“我家公子就喜欢那里,也只喜欢那里。素来我家公子喜欢的,还没人敢不给呢。”她后一句咬字极重。
那老鸨飞速扫我一眼,我只一幅浅淡笑容,目光落在那边亭上。只见右边的在我们说话间已有人进入,只是隔了帘子看不清楚。
“不瞒公子,”老鸨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不接蕙菊手中银票,“那两个地方并不是奴家说了算的。”
“您不是这儿的当家吗?”蕙菊奇道。
老鸨讪讪笑笑道:“奴家不过是为他人操持而已。”她眼睛转了转,看着开始逐个熄灭的蜡烛道:“牡丹就快上场了,那边客人还没来,老身去问一问。不过……”
蕙菊会意地再抽出一张:“这两千两是今夜的定钱。”她说着又拿出一锭三十两纹银递给老鸨:“您辛苦了。”
老鸨看一眼银票,眼睛笑成一条缝。她的语气轻松且充满喜庆:“三位稍等。”说着颠颠离开了。
片刻她便回来了,朝我眨一眨眼,得了乖似地邀功道:“那边本是吏部侍郎定下的,仿佛有事来不了,便让给公子吧。”
我的眼睛只定定落在右边亭中,觉得居中而坐的那个人看起来十分眼熟。
老鸨带我们坐下,又吩咐上了茶点瓜果,正要再叫几个姑娘来,我摆一摆手道:“牡丹是花王,即是来赏她的,如何还能将其他放在眼中?”
那老鸨连连称是便要退下。
蕙菊笑道:“多谢了,不知如何称呼?”
老鸨笑得春风得意:“奴家姓柳,杨柳的柳。公子若不嫌弃,唤一声柳妈妈即可。”
“呦,可是和中书侍郎柳大人同姓呢。”蕙菊仿若无意道。
那老鸨面上显出得意之色,悄声道:“不瞒公子,奴家与柳大人也算亲戚呢。”
蕙菊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我也只是含着一缕淡笑看着前方舞台。
那老鸨见并未引起我们惊讶,有些尴尬,但她毕竟见过太多场面,便道:“公子喜欢什么茶水?老身让他们备上。”
蕙菊从袖中取出一包茶叶道:“这是雪山银芽,小心点。”
老鸨听到“雪山银芽”四字顿时瞪大了眼睛。此茶十分难得,几年才能进贡几两,除非至尊至贵,他人难以得到。登时,老鸨看我的眼神已由尊敬变成敬畏了。
“这几样怕不合公子胃口,奴家让人去换。”她看着桌上点心恭谦道。
我只拿起桌上一块红豆酥,咬一口,“本公子并不挑食,这味道也不错。你且忙去吧。”
老鸨如蒙大赦,欠了欠身退下了。我的目光再次落进右边亭中,隔着几处小景与席位,那边只一人,一袭白衫坐在亭中自斟自饮,看起来十分逍遥,却也有几分落寂。
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转过脸来,即使隔着一些人,即使有羽纱遮掩,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仿佛被抽干了全身气力,我颓败地靠坐在椅子上,面上也在不经意间露出气恼之色来。
蕙菊察觉到我的异常,也朝那边看了看,低声道:“公子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觉得心底都是苦的。“没什么,”我拿起茶盏饮一口,“让小喜子去安排我见秀荷,早点办完事回去吧。”
蕙菊不再说话,为我剥了橙子葡萄,又削好苹果。突然,场中一片黑暗,只有高处门边零星几个灯笼发出黯淡的光,不至于让人惊慌。
有韶龄的女子端了茶盘进来,轻轻放下,是冲泡好的雪山银芽。蕙菊给了她一两银子做赏钱,又问道:“牡丹何时出来?”
那姑娘笑一笑:“公子莫心急,就快了。”
我沉声道:“不知牡丹姑娘可接客?”
那姑娘掩口道:“牡丹是咱们万春楼的头牌,轻易都不露面,只有她入了眼的客人能与她浅谈。至于接客嘛……”她笑一笑,许是想着我能用这个位置,定然非同一般,便道:“至今也只有一人做过牡丹的入幕之宾。”
我一愣,不由“哦?”了一声。
那姑娘却不再多说,为我斟满茶水,施了礼退了出去。
一声“叮铃”,高台上逐渐亮起来,幽蓝的流水上一支孤舟缓缓驶来,船上坐着一个白衣女子,薄施粉黛,周身除了白衣上银丝绣出的牡丹外,再无其他配饰。长长的秀发简单挽一个堕马髻,插一根白玉牡丹花簪,垂一串细碎的白晶流苏。随着船动,那流苏荡漾鬓间,如漪漪青涟。一轮明月自她身后缓缓升起,投下皎皎清光,船上的美人仿佛月光的银华幻做,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令众生沉醉。
她轻轻拨动手中名贵的紫檀琵琶,便有联珠缀玉之音。转轴拨弦,低眉信手,轻拢慢捻抹复挑。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细细听着,只觉得这般造诣高超的琵琶只有幼年在清流子处听到过。当年,清流子作为父亲的座上宾,为感知遇之恩,几乎将一身技艺系数教给我,唯有琵琶。我记得清楚,当时我摸着他的琵琶,他道:“‘弦清拨刺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赖是心无惆怅事,不然争柰子弦声。’小姐注定一生富贵,琵琶多幽怨,还是不学的好啊。”
想到往事,不由便想起那曲《流水浮灯》,那是我与他结缘的曲子,已经很久没有吹奏过了啊。不觉有些哀伤,逼着自己不去想,专心看台上牡丹。
那白衣女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右边亭中,唇角含笑,看上去清雅如雨后一支洁白牡丹,不沾丝毫人间烟火。
若论其美貌,牡丹是美,但并没有美到令人咋舌的地步,甚至不如宫中一些妃嫔。宫中的美人如丽妃者,美的大气,美的耀目。如惠妃者,美的温婉,美的端庄。还有若怡妃者,美的淡雅,美的清柔。而牡丹之美,美在灵秀,美在她那份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洁之中,美在她一身才艺的动人气质上。而举手投足之间,又有烟花女子的风情万种,别有韵味。
一曲终了,牡丹起身,一直如冰霜般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流云般的浅笑,顿时如三月里破冰的碧水,令人如沐春风。她轻一施礼,幕布放下,周遭响起一片啧啧之声,有惊艳,有惋惜,最多的,却是那些世家公子们意犹未尽,吵嚷着要牡丹再弹一曲的叫嚷声。
老鸨走了出来,朝众人满面歉意道:“诸位知道,我这宝贝女儿素来只弹一曲。若是大家想听下次赶早啊。对不住,实在对不住!等下还有其他姑娘的歌舞,桃扇也会出来为大家唱一曲,保管各位满意。”她虽是道歉,但难掩满面得意之色。
众人露出失望之色,吵嚷了几句却也无人闹事,想来牡丹确实一向如此。不一会儿有其他女子上台表演,众人也各自欢乐起来。
我看了一会儿,小喜子回来禀告已安排好与秀荷相见。我正打算离开,只见台上姑娘皆撤下,老鸨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
“诸位,”她的笑容如盛放的菊花一般,眼里有贪婪之色,“牡丹看到今日这么多人来捧场,为表感谢,特愿再献上一曲。”
她话音未落,底下传来沸腾之声,我回头看去,只见那些锦衣公子一个个露出兴奋神往之色。
“安静,安静!”老鸨在台上连喊几声,底下才稍静下来。
“柳妈妈,到底要怎样?赶紧让牡丹出来吧!”前排一位绯衣公子嚷道,保养细致却虚胖的脸上满是纵情声色的痕迹。
“咳,咳。”老鸨依旧满脸堆笑:“许公子别急,牡丹自会出来,只是有两个条件。”她特意卖了个关子。
底下人更加激动起来,纷纷议论叫嚷着。
“哪位出的银子多,牡丹便弹哪位指定的曲子。当然,若是银子不够却有才的,也可做词一首,如果入了牡丹的眼,她会弹唱出来。”老鸨笑盈盈道:“牡丹很少唱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诸位,开始吧!”
一句话,底下如热油锅里注了水般,那些先前还文质彬彬的公子此时个个站起身来,叫嚣着挥舞着手中的银票,鼎沸叫价之声此起彼伏。老鸨听着不断攀升的数字,一张脸笑得如盛放的菊花一般。
终于,当价格喊道八百两纹银后,整个场中逐渐安静下来。我朝那出价之人悄悄望一眼,只见他面上稍有紧张之色,又略得意地环顾四周。近前有人认出他来,“啧啧”议论道:“那是户部左侍郎齐大人,他喜欢牡丹可是出了名的。户部嘛,自然有的是钱。”
此时,只见右边亭中传出清朗男声:“一千两。”
众人皆望过去,无奈轻纱阻隔看不清楚,低声议论嗡嗡响起。
齐大人一愣,恨恨朝那边瞪一眼,咬咬牙道:“一千两百两!”
那边随意道:“一千五百两!”
齐大人高声道:“一千六百两!”一张脸憋得通红。
亭中传出淡淡笑声,充满不屑,之后再度开口:“两千两!”
齐大人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不做声了。底下人却兴奋起来,一面惊叹何等豪富听一曲能出两千两,一面猜测亭中人的身份。
想来老鸨也未想到竟会有人出这样高的价钱,登时愣在那里,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却收敛了笑容,朝那边欠一欠身,恭敬道:“老身代牡丹谢客官抬爱,不知您想听什么曲子呢?”
那边沉吟半晌,终于,如玉石之音的男声略带了迷离道:“凤衔杯。”停了停吟道:
“青苹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
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凭空憔悴。”(宋 晏殊)
“好词!”清丽的女声响起,牡丹已换过一袭流彩暗花金银云纹蜀锦裙,斜抱了琵琶从后面缓缓走出。可以看出,她重新妆饰过,一张秀雅的面上细细绘了时下最盛行的姣花妆,看去若春阳下含羞欲放的牡丹一般。头发重挽成流云髻,插戴了点翠牡丹花钿,简单不失大方。
自她一出来,众人皆欢呼起来,片刻后安静坐好,等待牡丹的弹唱。
我见桌上有纸笔,写下一词让蕙菊交给老鸨。
那老鸨本退在一旁,拿到我的词先是一愣,低声对蕙菊说了什么,之后将词拿给坐下正试弦的牡丹。
蕙菊回来对我道:“那老鸨说公子的词不错,只是牡丹其实是为了那边的公子才又出来的,怕是不会唱公子的了。”
我没有说话,只含笑看着台上如月下姣花一般的牡丹。
不久,牡丹拨弄琴弦,朱唇轻启,幽幽唱起来:
“青苹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
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凭空憔悴。”
底下声声叫好,牡丹起身朝右边亭子盈盈一拜,满面娇羞之色。蕙菊脸上显过一丝鄙薄,又看看我。我只淡淡笑了笑端起茶盏,本来上好的茶,进到口中却只有苦涩。
不想牡丹并未退下,而是重新坐好,挑动琴弦,再启朱唇,她歌喉婉转,唱出词中相思浓情,唱尽意中忧愁哀怨:
“留花不住怨花飞。向南园、情绪依依。可惜倒红斜白、一枝枝。经宿雨、又离披。
凭朱槛,把金卮。对芳丛、惆怅多时。何况旧欢新恨、阴心期。空满眼、是相思。”
我突然失了兴趣,不愿再听这曲《凤衔杯》,对蕙菊道:“我们走吧,去见秀荷。”
人声鼎沸中我快步走着,这周围的一切是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热闹都看不见,震耳的吵嚷声都听不见。我的脑海中只回响着蕙菊方才的话,那边亭中之人,恐怕就是牡丹唯一的入幕之宾吧。一想到此,心便被狠狠捏住般疼痛难受。是嫉妒?是不满?是怨?是恼?还是对命运的无奈呢?
右边亭中之人,如果我看的不错,是羲赫。
几年不见,秀荷已从三层搬到四层,身价不知番了几番。我不知小喜子使了多少银子,也不关心,让他二人守在门外便推门进去了。
房间极大,转过十二扇绘苏州园林景屏风后,眼前是一间布置成荷塘月色的厅房,浅浅流水上装饰了几可乱真的荷花,荷花中有一处小亭,秀荷正坐在里面弹一曲古筝。
我负手站着听她弹完,拍手赞了声“妙”,之后笑道:“几年不见,秀荷姑娘今非昔比了。”
秀荷款款起身,一袭浅粉裥裙上有泼墨荷花,看来出自名家之手。她乍见了我愣了愣,似乎记不起在何处见过。我提醒道:“不见峰头十丈红,别将芳思写江风。翠翘金钿明鸾镜,疑是湘妃出水中。”
秀荷面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又细细打量我一番,啧啧道:“若说今非昔比,奴家又怎能和您相比呢?”说罢请我朝内室去。
我踏在雕成荷花的石板上,一面环顾一面赞道:“步步生莲,这装饰真不错。”
秀荷朝我回头一笑道:“听柳妈妈说,这是仿飞絮宫修的,不过咱们必然不如宫中华贵了。”
我笑而不语只随她进了内室。
内室布置雅致而充满格调,因她名字中有个“荷”字,故处处见到荷花样的装饰,虽不十分奢华,却看出精心来。
秀荷斟一杯茶递给我:“我听柳妈妈说,有位公子花了两千两银子与我共度良宵,还想着会是谁呢。”
我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桌子道:“楼下两千两听一首曲子,如今你也是这万春楼顶尖的姑娘了,两千两度一夜春宵也是正常。”
秀荷“呵呵”笑起来:“你怕是不知道行情。藏春阁的姑娘,一层唱曲是一百两。二层一百五十两,三层两百五十两,四层四百两,过夜加倍吃喝另算。而五层嘛,住的是牡丹,只有她愿不愿意接,倒无关银子了。”
“牡丹卖身吗?”我问道。
“牡丹是头牌,自然不卖身。不过我也说了,若是她愿意,柳妈妈也没有办法。不过迄今为止她也只与一人过了一夜。”秀荷收起笑容,神色中竟有些向往之色:“那日我碰巧见了,若是与那样的人共度一夜,别说多少银子,便是倒贴银子,我想也没有姑娘不愿意。”
我轻轻叹一口气,几乎确定了自己想法,不知是该为自己悲,还是为他喜呢?毕竟他是男人,牡丹这样的女子,虽出身烟花,但知书达理又颇负才情,做一朵解语花,一个红颜知己,是最好不过了。
秀荷以为我并不感兴趣,笑一笑道:“你今日来,怕不是又无处可去吧。”她顿一顿又道:“估计叙旧也是不可能了。有什么吩咐你便说吧。”
我点点头:“我是有事想请你帮忙。不过此事有风险,你若不愿意也无妨,不要说出去就是了。”
“什么事?”秀荷问道。
“我需要这万春楼的账本,当然,不是明面上那本。”我直言道。
秀荷吃惊地看着我,“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帮我拿到就行。”我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这是五万两,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十万两,并且满足你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秀荷道:“你能都满足吗?”
我笑一笑,饮一口茶:“除非生死人肉白骨摘星星要月亮这样痴人说梦的事外,这世间怕是没有我做不到的。”
秀荷见我一付不以为意的模样,定定心道:“若是我不帮呢?”
我将茶盏放下:“没关系,我相信这个价钱还是找得到人做的。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便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是你走露风声……”我含笑看着她,缓缓道:“我想秀荷姑娘是聪明人,自然不会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看着我道:“你要拿账本,恐怕是想除掉万春楼吧。那我们这些姐妹该如何?”
“若你担心的是这个便不用怕,我要对付的不过是这万春楼换个主人而已。”
她仔细看着我,仿佛心中已有答案:“你是想接手?”
我没有说话,她这样想自然最好。
见我沉默,秀荷以为猜中了我的想法,抿了抿唇道:“我可以帮你,但你为何选我?”
“我打听过,你会计算之数,如今柳妈妈会让你理一理账目之类。”我看着她又道:“当年你救我于危急,又不惜得罪她放我离开,相信你是良善又有勇气之人。”我的语气平和:“从你的言谈之中,我能感受到你不会再愿意看到其他女子被强买进来过这样的日子。而且,我猜你一定也想再见见家人吧。”
秀荷怔了怔,眼圈微微红起来,她喃喃道:“这么多年,我是再未见过他们。也不知娘好不好,小弟长高没有。”
我直视她的眼睛,一直看到深处去,柔声道:“所以,事成之后,你的一个愿望可以是将家人接来,给他们一个京中的户籍,买屋置地,从此一家人团团圆圆,和乐融融。”
秀荷似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毕竟京城户籍别说普通人,就是有品级的官员都不能保证可以拿到。一时间她似骇住了,“你这般有本事,为何还要这小小的万春楼呢?”
“这是两码事。”我的手点一点那张银票:“要还是不要,就看你了。”
秀荷手握成拳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她深吸一口气,将那银票收进衣中,似下了万般决心道:“好,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