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昭容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些暖意,从手上褪下一个羊脂玉的镯子戴在我的腕上:“这个就赏给你了。”
我看着那镯子,羊脂白玉细腻如同婴儿肌肤,戴在腕上有温凉的感觉。我深深一福:“多谢娘娘。”
傍晚赵大哥来送饭时,我等在了门口。
“咦,你怎么出来了?”赵大哥看到我十分惊讶,问道。
我朝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他吓得后退了几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莞尔一笑道:“这一拜,是谢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明日我将离开此处,怕过了今晚,就没机会了。”
“你要走了?回去……”赵大哥眼睛亮了亮,但又黯淡下去:“是我多想了,如果皇上接你回去,一定是全宫都会知道的。”
我笑了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再一拜道:“此次我是名正言顺地离开此处,虽然不至于回到后宫,但是也算是踏出去了。如果日后我能回归正位,一定不忘你的恩德。”
赵大哥蹙了眉:“那你是要去哪里呢?”
我抖抖衣上一些浮尘,轻描淡写道:“浣衣局。”
赵大哥一愣,旋即不解地看着我:“我听说浣衣局十分辛苦,你在那里,不如在这里,虽然吃穿不好,可是总不会那么辛苦。”
我摇摇头:“只有浣衣局,我是顶了另一个人的身份进去的。那人算来已有二十三了。如果两年内,我不能回到我本来的位置上,也可以放出去寻我的亲人。”
赵大哥这才明白过来:“也是,只有浣衣局里的宫人,到了二十五岁无论外面是否有亲人,都是会被放出去的。”
我深深看着他,也不想再隐瞒。
“赵大哥,我想,你大概猜到我是谁了吧。”
赵大哥明显一哆嗦,看着我的眼神多了点畏惧,“我不敢说。”
我笑笑:“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是不说,今日我也要告诉你,好让你在这里安心,即使我回不去,出了宫,我的家人也可以让你有个好前程。”
“你是凌相的女儿。”赵大哥轻声道:“也是……”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是,我只是凌相的女儿。所以你知道,如果任何人知道你救过我,或者知道我还存在,那么,她们恐怕会对你不利的。”
“你是说月贵人?”赵大哥问道。
我唇边浮上冷笑:“不,我是说任何一个宫妃。”
赵大哥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哪怕我一辈子都在这里守冷宫,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所以,你将自己的事做好,有空闲,想得起来帮我一把就好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
我将手中一个锦袋递给他:“这是我现在不多的一点积蓄,你拿着,若是我真的无法成功,这便算我的谢礼了。如果我成功了,这与我来说,却也什么都不算了。”
赵大哥坚持不收:“你去浣衣局也少不了用钱的地方,你自己收着。”
我硬塞给他:“赵大哥,希望从今日起,到你离开这里为止,忘记你曾经遇见过我。”
赵大哥叹一口气,想了想收下了,临走他道:“浣衣局的守卫是我的同乡,姓万,叫万全。若是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让他告诉我就好。”他轻轻笑道:“繁逝的侍卫没什么好,但有一点大家羡慕,就是出宫方便。毕竟这里什么油水关系都沾不到。”
我心中默默记下,看着赵大哥朴实的脸,郑重道:“赵大哥,我相信,好人有好报。”
赵大哥“嘿嘿”笑笑,搔搔头道:“好了,也不早了,你收拾收拾,估计明天一早就得过去了。”他顿了顿再道:“多保重!”
我抿了唇,点了点头。
未来的日子,我确实得好好保重我自己!
当晚便将不多的几件衣服、怡昭容给我的银子及一些首饰收拾好,又去湖里仔细清洗一番,想到之后的日子里,我将再次尝试做一些我从未做过的事,也许辛苦,也许艰难,但毕竟总算有了希望。心中虽有点紧张,可是欢喜却占据了大部分,辗转了一会儿才浅浅睡去。
次日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我本以为惠儿会一早来,早便抱了包袱坐在殿外的石阶上,可是直到太阳落到了西边墙头,却还不见。我的心随着那光线的黯淡一点点沉下去,有极大的不安涌上来,心跳得厉害。那种不安,不是担心自己不能去浣衣局的不安,而是仿佛哪个心里牵挂的人出了事,冥冥中的联系令我难安。
看着月亮升起来,宫中此时已是宵禁的时刻,惠儿一定不会来了。我却不愿回到房间中,只是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眺望湖对岸遥遥那一片宫殿飞扬的檐角,心越发跳得厉害。
终于,有悲辄的哭声传来,各宫次第亮起了灯盏,还有宫灯,如同一队队萤火朝一个方向而去。
我定睛远眺,那灯火汇聚的地方,是太后的慈宁宫。
心突然就像被割去了一块,随着那从湖面上飘荡而来的幽幽的哭声,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待到夜色深重时,各宫里都挂起了白色的灯笼,诵经声、哭声连绵不绝于耳,在飒飒风中仿若从九幽地府中传来,令人心悸。
因没有孝服,我将身上一件青色素面外裳脱下,只穿里面的中衣,点一盏如豆灯盏,默默吟诵《往生咒》,这是我这个儿媳,此时唯一能为太后所作的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院外传来轻轻却急促的叩门声。我一夜未睡,此时精神却还好,连忙过去开门。
只见赵大哥提了个竹筐,见我开门,忙递给我。他身上侍卫袍服的外面罩了件米白色的麻衣,腰上系了麻绳,帽子也换成了白色,正是守孝的穿着。
那竹筐是赵大哥往日里为我送饭用的,我接在手上打开,里面果然是五个粗面馒头和两碟酱菜。
赵大哥四下看了看,擦一擦额上的汗珠道:“前天晚上太后娘娘突然就不好了,昨天白天,各宫的主位都在慈宁宫里守着,我想你昨天一定去不了浣衣局了。这就送点东西给你吃。”
我点点头:“谢过赵大哥。”
赵大哥正要说什么,突然发现我一身素衣,声音低下去:“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忍住眼角的泪,只用力攥紧了那竹筐的提手。
赵大哥叹口气:“这下子恐怕你一时也去不了浣衣局了。如今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两天里我恐怕也难来了。”他指一指那竹筐:“时间太急,我也只能拿这点东西给你吃,你先将就过这两天,我再找机会来。”
我努力使嘴角翘一翘:“多谢赵大哥费心,这些,够我二三日用了。你忙差事要紧。”
他“嗯”一声忙道:“我得走了,皇上下令了,繁逝里的旧宫人,都要为太后殉葬。”
我心头一跳:“全部?”
赵大哥点点头,语气中有怜悯,有恐惧,还有深深的无奈。毕竟,再是废弃之人,也还是一条条人命啊。
“还好你离开的早。”赵大哥叹一口气:“皇上下令,繁逝里所有的废妃,一律为太后殉葬。”
仿佛腊月天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全部?沈羲遥是亲手送我进的繁逝,他此举,难道是要将我也算在那殉葬之列?还是,他根本已经忘记了,繁逝里还有一个凌雪薇?
我自嘲地笑笑,是啊,太后崩,皇后受不住打击,也追随太后而去,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任谁也找不出漏洞来。
沈羲遥现在有了新宠,怡昭容那般婧好娴婉的女子,没有高门的背景,不会掣肘于皇帝,自然是最佳的宠妃人选。同时,他发自真心爱慕的女子,柳妃也一直伴在身边。而美貌年轻的女子,这个后宫中,从来就不曾少过。
我这样一个家族曾经挟制过他,令他无法释怀的女人;我这样一个背弃了他,还妄图要他性命的女人;我这样一个离间了他与最好的兄弟之间的情谊的女人,又怎么会再留在他心中呢?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除去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回到原来的位置,是否还能成功,还能有意义吗?
我咬咬牙,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我要找到杀害我父亲的真凶,揭开曾经困扰了我的谜团,或者,至少我要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再见到羲赫。
许是赵大哥见我呆呆愣在那里,便安慰道:“不管如何,你已经顶了那个宫人的身份了,所以也算老天眷顾。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你日后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我的目光带了哀伤与失望,落在赵大哥身上,只剩下淡淡一层孤寂:“是吗?那便借赵大哥吉言了。”
我心里还在琢磨着那殉葬一事。沈羲遥历来宽厚御下,怎会做出这样残忍之事呢?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
“赵大哥,”我匆匆叫着欲走的赵大哥:“你说,皇上要繁逝的废妃们都殉葬,那以后,你们怎么办?”
宫里是不会让一队侍卫去守一处空着的宫殿的。如果繁逝里的妃子都被赐死了,那么繁逝的侍卫也就失去了作用。
“还不知道,在等上面的命令。”赵大哥也是一脸无奈,他看着我,语气悲痛道:“趁着几日我们还不会被派去他处,你赶紧想办法去浣衣局。不然,没有给你送饭,你可不得活活饿死在此?”
我心底的恐惧漫上来,点了点头,突然就像赵大哥行了个礼:“赵大哥,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应。我会记得我曾经的承诺,也望你保重。”我抬头看看天,微微笑道:“至于我,一定会离开此处的。”
赵大哥听着我坚定的话语,终于“唉”了一声,才郑重抱拳道:“保重。”
之后,便走进朝阳的光中。
我捧了竹篮的手紧了又紧,努力不让自己之前因听到沈羲遥要繁逝全部人殉葬受到惊吓而生出的眼泪涌出,半晌,待日光笼罩了我的全身,让我冰凉的手脚有了暖意,我才吸吸鼻子,走回房子中。
之后的三日,赵大哥还是想办法送来了一些吃食,够我十日用。久了,这些吃食也就坏了。同时,我也知道,他们这一队侍卫与外廷侍卫合并,负责巡视前朝几处宫殿。这虽不是肥差,但体面许多,算是因祸得福了。
之后,我只能守着那十几个馒头和一些咸菜,等待怡昭容想起我,送我去浣衣局的日子的到来。我坚信,待过了头七,怡昭容一定会履行承诺的。
果然,第8天,惠儿一身素服,面容哀戚地来到我这里,只朝我点点头,便站在门口等我。她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眼睛通红,容色憔悴,想来这七日里,她侍候怡昭容左右,一定也是累极了。
我拿了包袱快速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惠儿姑娘,辛苦了。”
惠儿摆摆手,语气里都是深深的疲倦:“娘娘答应你的,一定得做到的。”她的脚步虚浮,面上因连日的劳累一点表情都没有,就这样,我跟在她身后,一步步离开了那处我住了近一年的地方。
惠儿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喘了喘气道:“谢娘,你若不急,我们休息片刻可好?”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头:“随惠儿姑娘安排。”
惠儿一屁股坐在一旁一块大石头上,此时周围无人,她自然也不顾那些宫规,垂着头,闭着眼睛小憩。
“这几日,姑娘伺候昭容娘娘,辛苦了。”我轻声道。
“这算什么,好歹我们几个近身宫女还能轮班休息片刻。娘娘才是辛苦,日日跪在明镜堂连歇息都不成。皇上又病了,娘娘心里急得不行,这两日都上火了。”惠儿满脸的无奈与心疼,最终,只化作深深的一声长叹。
“昨日过了头七,各宫晚膳后可回宫休息,娘娘才躺下就想起你的事,忙让我今天一早就带你去浣衣局。”惠儿看了我一眼,有点不满,但还是解释道:“娘娘还要我跟你说,她本来是想拿到皇上对你处置的口谕或者手谕,这样去浣衣局也名正言顺,只是太后崩了,皇上又病了,一则她实在见不到皇上,二来她也无法为这样的事跟皇上开口。好在皇上之前是同意的,这几日浣衣局肯定也缺人手,你进去便能容易一些。”她说完,忍不住感慨一声:“娘娘就是心太慈了,按说这样的事,迟几日也不晚,唉……”说着,看着我的眼光也怪怪的。
我只能报以很浅的笑容:“娘娘慈悲心肠,还请惠儿姑娘代谢娘谢过娘娘大恩。若有机会,谢娘一定全力以报。”
我想,怡昭容一定也知道了沈羲遥那道旨意,她也清楚,如果晚个几日,恐怕也就不用她劳心我的请求了。
“不过也算你命大,要不是遇到我家娘娘,现在肯定已经为太后殉葬了。”惠儿撇撇嘴,颇有不屑道。
我只能站着,不说话。
惠儿“唉”了一声:“可怜那些旧宫人,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我连忙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轻柔地说:“惠儿姑娘,她们能陪侍太后娘娘在极乐世界,是旁人修不来的福分。”
惠儿正要反驳,突然想到自己方才的话若是被旁人听去,至少落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忙四下看看,再看向我的眼神多了点戒备和柔和:“方才我失言了。”
我摇摇头:“方才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惠儿长出一口气,还是不无怜悯道:“若不是月贵人说自己曾听宫人私下议论,繁逝中的废妃们诅咒太后,皇上也不会震怒,下了那样的旨意。”惠儿抚抚胸口:“我家娘娘还恳求皇上放过那些废妃,可是月贵人说,那些人在冷宫待着,不过是皇上仁慈,可她们都是不祥之人,太后病重难免跟她们的咒骂有关,若是还留着,恐怕后宫祥和会有所损伤。”惠儿眼睛亮亮的:“可是,她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些都是人命啊。”
我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所以,皇上就因她这番话,下了殉葬的旨意?”
惠儿点点头:“大家都没有想到。不过月贵人之前也颇受皇上宠爱,皇上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也是正常。”惠儿顿了顿又轻声道:“我家娘娘本还想劝呢,可是月贵人说,如今皇后娘娘也在重病中,若是留着那些不祥之人,皇后娘娘有个万一,我家娘娘能担得起吗。我家娘娘这才不再说什么了。”
我的身子轻轻颤抖着,手捏得紧紧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我心中的恨意压制一些。皓月,竟然是她,设计要我的命不算,还怕万一走漏风声,连繁逝那些或痴或疯或傻的老人们都不放过。只是这样一来,赵大哥恐有危险。
我强按下心头的不安,想着赵大哥在前廷,皓月难免触手不及,想来还是能躲过一二的。
“娘娘也算是尽心了。”我回应惠儿一句:“能遇到昭容娘娘,也是我这一世的福气了。”
惠儿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繁逝的大门发愣,那里,早已没了人迹。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惠儿回过神来,站起身,拍拍腿对我道:“我们走吧。”
我跟上她,努力忽略身后那座宫殿。可是,待到要拐弯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清晨的朝阳下,那座破败的宫殿笼在一片金光之中,檐角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反而显出生机来。
我的心头骤然一松,再望一眼,脚下一转,那宫殿便再不见了。
我的面前,是宽阔的宫道,指引我走向一个新的开始。
中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