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伤的?”他严肃道。
“今日洗碗时。”
“怎么没有上药?”
“只是小伤。”
我话音还未落,沈羲遥已翻身起床,用怒气冲冲的口气道:“伤药呢?在哪里?”
我摇摇头:“家里并没有备。”
沈羲遥深深看我一眼:“连伤药都不备?受伤可怎么好?”
我摇摇头:“没事的。又不是第一次受伤,这样热的天,我觉得包起来更不易愈合,就任它去吧。”
沈羲遥气得笑起来:“你可知这会有多危险?”
我心中暗道,他果然生来便锦衣玉食,以为世间一切都是信手拈来,想什么便能得到什么的。他生来帝王,这样的认知也是自然。我曾经也是这样想,可自从到了民间,才知百姓疾苦。虽是国泰民安,但与官宦帝王家相比,百姓还是苦很多的。别说这样的小伤,就是更重的伤,只要不是危机性命的伤,大多都是选择自愈的。
“睡吧。”我扯扯被子,打了个哈欠翻身睡去了。
沈羲遥无奈地看了我许久,终于吹灯挨着我睡去了。
次日清晨,前一日的伤口已没有任何不适之感。我起床煮粥,突然听到沈羲遥与旁人说话的声音,惊得我一身冷汗,匆忙出去。
是黄婶。她对我这里熟门熟路,直接进来,不想看到晨起在院中的沈羲遥。
“这位公子是?”黄婶看着沈羲遥疑惑道,突然又反应过来一般:“你是来看这房子的吧。”她以为沈羲遥是打算买这房子的人,连连说着这房子的好处。
沈羲遥哭笑不得,见我出来忙道:“薇儿,这位是?”
黄婶听沈羲遥对我的称呼十分亲热,看向我的目光便有些惊疑。
“婶,你怎么来了?”我忙上前挽住她,看着沈羲遥道:“这是羽桓的大哥。”
“哦,我说呢,怎么有个陌生男子在。”黄婶上下打量了沈羲遥,眼里有掩不住地赞叹,他转头对我道:“我说怎么和谢郎那么像,原来是一家人。”她朝沈羲遥和蔼地笑笑:“是这次羽桓到西南找到你的吧。一家人能团聚,真是好呢。”
沈羲遥眯了眯眼,面上的笑容却极亲切:“是啊,费尽周折,我们才相聚呢。”
“羽桓呢?”黄婶四下看看问道。
“羽桓他先回去了。”我还未来得及说话,沈羲遥已自然地接过:“家中长辈十分惦念他,这边还有些事需要打点,便让他先回去了。”
“长辈也都找到了?”黄婶眼中闪着开怀的光芒,她看着我道:“谢娘,真好呢。回去又是一大家子人了。”
我点点头,心中的苦涩却无处可说。
“婶子来是?”我连忙拉向正题。
“我不是想着你们马上就要走了么,上次你答应了再与我老婆子一起吃顿饭。今天你碧莲姐和张大哥都回来了,带了些东西给你们路上带着。今晚一定得来!”又看着沈羲遥道:“谢家大哥也一起来啊。”
我不知如何是好,便看一眼沈羲遥,他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点头道:“一定来的。”之后看了我一眼,笑容温和如春阳:“薇儿,我去山上走走,你与黄婶说说话。”
我感激他如此,便点点头:“大哥小心。”
看着沈羲遥走出院门,我心才稍稍放下些,忙拉了黄婶到屋里
“薇儿,谢郎的大哥,不是一般人吧。”黄婶看了看外面对我道。
我正将几块芝麻烧饼放进盘中,手不由一抖。
“婶怎么这样说呢?”我按住心底的惊慌平静道。
“很明显啊。我觉得在他面前,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呢。”黄婶按住胸口道:“而且跟他说话,感觉很紧张啊。”
我“扑哧”笑出来:“婶子,怎么说我们也是小辈啊。估计您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我家大哥,觉得陌生才有这样感觉的。”
黄婶摇摇头:“陌生人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给我这样感觉的,还是第一次。要说像呢,只有一次在安阳见郡守,但是也没有这样不自在啊。”
我想了想道:“那今晚,还是不要大哥去了。”
“哎呀,婶没这个意思啊。”黄婶连连摆手:“一起来,一定要一起来啊。”黄婶说完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你碧莲姐估计要到了,我们准备准备。你们早点过来。”
我点点头:“婶子,麻烦你了。”说着泪不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也许今夜之后,我将再见不到黄婶一家。
黄婶走了不久沈羲遥就回来了,我想他估计没有走远。将早餐端在桌上,他却丢给我一把草,淡淡道:“捣碎了敷在伤口上。”
我依言出去了,草药敷上后,果然舒服很多。我不由再次对沈羲遥刮目相看。不想他这样的尊贵的人,竟还懂得这些。
“晚上去黄婶家吃饭,还得委屈皇上扮作我大哥了。”我为他脱下外裳,低低道,生怕他不愿意。
“朕本来就是裕王的哥哥。”他自己从架上取下那件羲赫的外袍穿在身上,竟十分合身。我看着他,他们虽是异母兄弟,但样貌上多承袭了先帝,看起来便有六七分相像。尤其是背影,几乎难辨。此时我一个恍惚,差点将他认作羲赫。
午饭简单的用了些,午后我坐在窗边绣一方手帕,是打算送给碧莲的。莲青色的绸缎上用深浅粉色绣出一朵朵荷花,沈羲遥站在我身边,看着我飞针走线,突然道:“薇儿的绣工真不错,比起织功局最好的绣娘,都更胜一筹呢。”
我不置一词,只含着浅淡笑容,偶尔用针篦一篦头发,争取在去黄婶家前绣完。
夕阳半斜之时,我与沈羲遥并肩在山间路上,他脚步轻快,甚至吹了声口哨,完全与我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帝王两样。
“皇上……”我迟疑了一下道:“黄婶救过我的命,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我知之前之事乃是国丑,但他们并不知情,还望皇上能够饶恕则个。”
“朕在你眼中,是那样的人吗?”沈羲遥似不高兴,面上的轻松之色退去,不悦道。
我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了。”他不耐烦地说一句,便不再理我。
到了黄婶家,出乎意料,刘公子与夫人张氏李氏也来了。想来是张大哥与他说的,他敬仰羲赫,此时来送也说得过去。
只是,当沈羲遥走进屋中,我说他是羲赫大哥之后,刘公子脸色大变,差点跪在地上。毕竟,他是知道羲赫身份的。那么此时,他也必猜出了沈羲遥的身份。
我赶紧朝他使了眼色,刘公子才堪堪收敛住情绪,从容落座与沈羲遥寒暄。只是,从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与偶尔断续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极度的紧张与惶恐。
我也在担忧,此时沈羲遥无论听到关于我与羲赫如何恩爱都笑得自然,如同一个真正的大哥一般,为自己的弟弟与弟媳的幸福开怀。可他越是如此,我越担忧。在他眼中,这些都是半点不能外扬的家丑,此时面对这些“知情人”,难保他不起杀心。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着痕迹地挨他近了些,夹一块鱼到他碗中:“大哥,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吃些鱼吧。”
黄婶连道:“这是碧莲他们一早在市集上买的活鱼,最是新鲜。”
“没想到今日谢兄弟不在,实在可惜了。”张大哥无意道:“以后谢娘你们可得找时间回来看我们啊。”
我点点头,努力笑得自然:“一定的。”
沈羲遥扫过屋中人,对黄婶道:“听薇儿说,当初是黄婶救了她,在此谢过了。”
黄婶一怔,忙道:“这是应该的。何必谢呢。何况谢娘也帮了我们许多。”
沈羲遥从衣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黄婶:“这是我的谢礼,还望黄婶不要推辞。”
是极佳的老坑满绿玻璃种,做成叶子形状,绿色浓匀,质地细腻通透,温润若水,叶片也是厚实饱满,取“长青”之意。沈羲遥此时将这块玉佩送给黄婶,是否能打消我心头的担忧呢?
“这太贵重了!”黄婶连碰都不敢碰。
“您收下吧。”沈羲遥硬塞到黄婶手中,又对张大哥说:“听说张大哥在府衙任职?”
张大哥点点头,不知说什么。
沈羲遥看向刘公子:“听说,家弟与刘公子志趣相投,想来刘公子也该是饱学之士了。”
刘公子慌忙站起来,朝沈羲遥一揖道:“谢大哥过奖了,刘某当不起。”
沈羲遥一笑,语气似玩笑般:“我这个人会看面相。”他看着刘公子与张大哥,目光却是认真:“日后二位,必是有福之人。”
说着看我一眼,我听他这样说,心中的大石头才放下,朝他感激地一笑,他却做不见,将头偏了过去。
一顿饭倒吃得和乐融融,张大哥并没有在意沈羲遥之前的话,只有刘公子难掩心中的激动。我趁沈羲遥没注意,悄悄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刘公子才收敛住。
沈羲遥是因为他们不知实情,若是他知道刘公子知道他与羲赫的身份,一定会下杀手的。
碧莲和李氏伤怀我走,一定要拉我去河边再闲话一刻。沈羲遥没在意放我去了。
这是一个好机会,到了河边,我找了个理由支开碧莲看四下无人,朝李氏施了一礼道:“李姐姐,薇儿有件事求您。”
李氏吓了一跳,忙拉我起来:“好妹妹,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薇儿拜托姐姐的事有些凶险,但只有姐姐能帮忙了。”
李氏敛容道:“若没有你,夫君也不会对我另眼相看。你我姐妹没有什么求不求的。你说吧。”
我想了想,从发髻上取下一枚蔷薇花簪递给李氏:“姐姐别问我什么,只请姐姐将这簪子与一句话,求刘公子想办法带给凌鸿翔将军。”
李氏见我郑重,便点头道:“你说。”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我道:“还请姐姐一定帮忙了。”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李氏念了几遍,面色沉重,看向我眼光变得怜悯:“妹妹可是遇到什么难处?说出来,看姐姐和夫君能否帮到你们。”
我摇摇头:“没什么难处。而且也无人可帮。只请姐姐带到了。”
李氏点点头:“妹妹放心。”说着将发簪簪在自己头上,又将她本戴的一支老银点翠蝴蝶簪插在我发髻上,这才看着远处走来的碧莲,笑道:“妹妹可要回来看我们啊。”
碧莲手上拿着我跟她要的一方丝帕递上来:“谢娘,你要的。”
我接过,是一方素帕,也是碧莲常用的。我从衣襟中取出绣好的荷花帕子给她:“碧莲姐姐,我与你换。”
碧莲这才明白我的意思,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接过那荷花帕子捂在胸前:“谢娘,一定回来看我们啊。”
我点头,虽然知道这一天应该不会再有,但还是含泪笑道:“一定呢!”
回到黄婶家后,沈羲遥正与刘公子闲谈,张大哥也在一旁偶尔插一句,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李氏深深看我一眼,目光在沈羲遥身上落了片刻,之后微笑对刘公子说:“夫君,天色不早了。”
刘公子似乎不舍与沈羲遥相处的时机,可是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想了想到:“我见黄家村景致淳朴天然,后山风光应该很好,你我难得出来,不如今晚住在黄家村,明日与大家去后山游玩?”
李氏一愣,旋即开心笑起:“夫君说的是,我久居府中,也很贪恋这样出来的时光呢。”她笑着看我一眼,给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又道:“只是怕叨扰黄婶。还有,这屋子……”
恰巧黄婶走进来,听到刘公子的话道:“老身倒是很愿意刘公子与夫人留宿,只是……”她也看了看四下,为难道:“只是屋子太小,怕要委屈两位。”
刘公子温和地笑着:“无妨的。”
黄婶知道张大哥以后的仕途需要刘公子的提携,自然是得投其所好的。可是无奈房子实在太小,而刘公子似乎对此视而不见。她苦了脸思索了下,终于想到什么,笑着看着我道:“谢娘,不知那排刘公子与夫人到你那里住一晚可好?”
我正想拒绝,沈羲遥却点头道:“没关系。”
刘公子大喜,之前他虽口头上说着不恋官场,可是身为男儿,又是诗书世家被长辈寄予厚望,此时这样一个好机会摆在面前,任谁都难不动心吧。
既然沈羲遥都同意了,我自然不敢有异议,如此大家又闲话片刻,约定次日去山中游玩,这才一同回去了。
到了家中,我先让他们在堂屋稍候,自己去了卧室整理。若是刘公子或李氏任一人进来,便能看出我与沈羲遥是同榻而眠的。
“刘公子,夫人,今晚得委屈你们睡在卧房,乡下简陋,还请见谅。”我走出来,捧一盏烛台对沈羲遥道:“大哥,今晚你还睡书房。”
沈羲遥含笑点头,仿佛无任何不妥。
“谢娘,你呢?”李氏问道。
我浅浅一笑:“我有间绣房,虽不大,不过我一人睡是够了。”说着看看天色对众人道:“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上山,大家先休息吧。”
绣房狭小,并没有卧榻,我将几张椅子并在一起和衣卧下,无奈椅子狭窄,翻身都不能,如此半天睡不着,只得睁了眼睛看月亮。
有脚步声,落足极轻,狭长的影子从门外延伸,覆盖在我的身上。我按住心头的惧意,从那漆黑的影子我便能辨出,是沈羲遥。
我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是第一反应却是装睡。这样,无论他是带的什么企图,在家里还有其他人的情况下,他看到我睡去,应该就会离开吧。
除非……我心里惊了惊,除非他想杀我。
但是立刻这个念头被打消,我自嘲地笑笑,沈羲遥不折磨我,那他就不是沈羲遥了。
他根本不顾我是真睡还是假寐,直接打横将我抱起。我低低“唔”了一声,在身体凌空之时张开眼睛:“你要做什么?放我下来!”
他的面上有邪魅的笑容:“别出声,被人听到可不好!”
我慌乱地瞥一眼卧房:“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含住我的耳珠道:“你依了我,就知道了。”
然后一手将门轻推开,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院子。
他朝山上走,越走我越惊疑,抓着他衣襟的手紧了又紧,他的胸膛里传来强有力的心跳声,看来并未因抱我走了这样一段路体力有大消耗。
终于,他将我放在相遇的水边,我看着满头闪烁的星子,仿佛滴滴未拭净的泪水,感受到身上越来越凉,然后是他贴近我的温热的身子与在我耳边急促的喘息……
确实是折磨。
事毕,沈羲遥坐在河边,我躺在草地上,心中是极度的羞愤。这是任何一个女子,无论良家还是烟花女子,都难以容忍的吧。我无法想象沈羲遥堂堂帝王,竟然会做出野合这样的行为。而我,竟然和他在这样的地方,做了那样的事。一想到此,我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祈祷不要有任何人知道。
“怎么,不喜欢?”沈羲遥侧了头看我,眼中的嘲弄并无一丝遮掩。
我翻了个身背着他坐起来,将散落的衣衫一件件穿好,眼泪忍不住一滴滴掉下来。
“是与他快活,还是与朕呢?”沈羲遥的声音从身后淡淡传来。
我正在系扣,领襟上的扣子怎么也扣不住,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皇上请自重,也放民妇一条生路。”我努力不让声音听出异样,可是浓浓的鼻音怎么也掩饰不住。
“生路?”沈羲遥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一把将我拉着面对他,他的目光里全是恨意:“你们做出这样的事,还指望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他的愤怒如夏日里狂暴的雷霆般,令人战栗。
“朕也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可是,每每朕想起你们做过的下作的事情,朕就恨不得将你们千刀万剐。”
我垂下眼不去看他,声音却淡然:“还望皇上成全。”
“成全?”沈羲遥不怒且笑,他的声音冷冰冰地瘆人:“你们若死了,那朕的愤怒与恨,找谁发泄呢?”他手掰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着他:“所以,你们都得给朕好好活着,活到我愿意让你们死的那一天。”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下来,这泪不是怕,是为沈羲遥的可怜而流。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沈羲遥终于放我回家,他却一直坐在河边。想来是知道我不会跑,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几乎是逃命般跑回去,进得院中才放轻脚步,心却“砰砰”跳个不停,恨不得立刻打水来冲洗,可此时万籁俱静,又有刘公子与张氏在卧房,我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恶心回到绣房里,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要一闭眼,方才的场景便又浮现在眼前,身上都腻起一身汗来,只能披衣起身,点灯做活。
其实已没有任何绣活可做了。因马上要离开,我已将所有的活计都赶了出来。此时坐在灯下,四下空荡荡连片布都没有,我突然茫然起来,对前路的迷茫导致心底泛上深深的惧意。如果,如果今后的日子,沈羲遥都会如此折辱我,那我倒真不如一死了之。
强压下心头涌起的各种想法,我将身上披的外衣脱下来,又找出丝线在袖口慢慢绣起简单的回字纹来,如此,终于有事可做。
待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时,沈羲遥回来了,发上还有晨时的露珠。他衣冠整齐,精神也极好,完全没有一夜未眠的痕迹。
我揉一揉酸涩的眼,挪动了下僵硬的身体,走出去为他开门。
我观沈羲遥的神色,没有什么不痛快,仿佛前一夜他失口所说的那些只是我的幻听,此刻他见我开门,面上甚至带了笑意。
“皇上要不要休息?”我取了干帕子进了书房,让他擦一擦头上的露珠。
“不了。”他负手站在那幅《九九消寒图》前,淡淡道。
“那我去拧一个热手巾来给你敷敷面吧。”我转身要出去。
“你昨晚没睡?”他看一眼旁边整齐的卧榻,突然道。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在生气?”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戏谑。
我匆忙摇头,我怎么敢生气,又有什么理由生气呢?更何况生他一个皇帝的气?
他似乎意兴阑珊,挥挥手,语气已经变得冰冷起来:“有吃的吗?”
粥是我先前就已经熬上的,即使沈羲遥不吃,卧房里那两位也还是要用的。听他这样问,我忙点头道:“有的,小米粥,我这就去盛来。”
于是用白瓷碗盛了大半碗,用小磁碟装了酱瓜、腐乳、辣椒肉碎并一份玫瑰咸菜,又有一叠摊好的玉米面薄饼,以托盘放了一起端去书房给他。
他见到这些吃食,稍稍皱了皱眉,正好被我看见。
我将碟子一一取出放在桌上,轻声道:“请皇上见谅,乡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加上之前我们本要离开,家里没什么存货。还要委屈皇上了。”
“这些都是你做的?”沈羲遥指了指那些东西。
我答道:“腐乳是在集市上买的,酱瓜是黄婶做的,只有咸菜和辣椒是我之前炒的。粥是新煮的,还有面饼,因为刘公子与妻子也要用早饭,就多做了些。”
沈羲遥眉头皱得更紧,我的心“突突”跳着。
突然他的眉就舒展开,面色也如窗外的晨光一般明亮起来。
“很好,”他带了笑容:“能吃到一顿你煮的饭菜,也是难得。”
我柔柔一笑:“皇上忘了,昨天的午饭也是我做的。还有前天的晚饭。”
沈羲遥的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与忡怔,但转瞬,他已恢复常态。
“朕说是朕了么?朕说的是他们。”沈羲遥道。
我将腐乳抹在面饼上,又将辣椒肉碎铺在上面,随口道:“刘公子与妻子也不是第一次吃我的煮的饭了。之前在刘府,我也有炒过几个菜给他们。”
之后将铺好的饼子卷起来递给沈羲遥:“皇上尝一尝。”然后继续道:“只是等下他们起来,能与皇上同桌进餐的福气,却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
“能睡皇后和王爷睡过的床,那是福气呢。”沈羲遥盯了我一眼,仿若无意道。
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一定会不时地提出,这是我心头的伤,可是,对于他,不更是心上一根刺么?或者,只有不停的提,他才不会忘,才不会轻易原谅吧。
“皇上,您……”我正想恳求他不要再说,只听见卧房那边传来声响,想来刘公子与张氏已经起身,我看一眼沈羲遥,走了出去。
果然是他们,已经洗漱好了,我让他们进去书房,又盛了粥拿了饼进去。
“谢娘的手艺真是好。”张氏一边吃一边赞叹:“这样简单的小菜都做得如此有滋味,真是厉害呢。”
“不难的。姐姐试试就会了。”我微微一笑,喝一口手上的粥。
“我不行。”张氏的笑容有自矜:“这些我从小都没做过,而且那油烟我一闻就难受,与谢娘你做惯的不一样,要我进厨房,不如杀了我。”张氏说着笑起来,仿佛只是一个笑话。
我却一愣,对面的沈羲遥,面色也沉下来。
刘公子虽不清楚我的身份,但是他知道羲赫是谁,也多少能猜到我来历必定不凡。此时又见沈羲遥脸色不快,忙咳了一声,转换了话题。
“谢娘煮的粥确实好喝,黏稠适中,比我家厨子做得都好。这和做惯没做惯没什么关系,还是天赋使然。”
我正要答话,将话题扯到这餐饮上,那边张氏却说话了。
“谢娘不光饭做得好,那绣活儿更是一等一呢。”她看着我:“可惜你要走了,安阳城里那些太太小姐们可要伤心了。许老板更是难过。你最后给他的那些,听说他可是提高了价钱呢。”
我讪讪笑了笑:“我那绣活儿搬不上台面的。”
“怎么会!”张氏忙否定:“你绣给李家小姐那绣屏,我可是见到了,还想托你也给我绣一个。还有李小姐和吴小姐的裙子,我想这世上再不会有那么好看的裙子了。”
张氏回头看着沈羲遥道:“谢家大哥,你们家娶了谢娘,真是福气啊。”
“绣活儿?”沈羲遥微微眯了眼看我:“你很缺钱要去卖绣活儿吗?”
他的话给人压迫感,我不知如何回答,张氏却没注意沈羲遥生气了,还在继续道:“我猜李小姐和吴小姐,一定会穿那两件裙子应选的。”
“应选?裙子?”沈羲遥看着张氏问道。
“今年的选秀啊。”张氏以为沈羲遥不知,还乐呵呵地为他解释。
我却觉得有汗从额间滑落,求助似地看一眼刘公子,发现对方的面色也紧张起来。
“菁儿,你跟谢大哥说这些干嘛?”刘公子低低斥道。
“说,我很感兴趣。”沈羲遥把玩着瓷杯笑道,一派温和。我却清楚地知道,他这温和之下的怒气。
是了,无论是作为宰相之女,还是皇后,我都不能将自己的绣品拿去当做商品卖掉换钱。这不是我的身份可以做的事,会伤了家族和皇室的颜面。
如果说,为了树立后宫勤俭的表率我绣了一些拿去做做样子卖掉,也该是被买家当做珍宝收藏供起来的。可此时,被选秀的女子穿在身上,如同寻常衣物一般混在一起,若是选中,有谁见过,妃嫔穿着皇后绣的衣服?若是没有选中,又有谁见过,百姓能穿皇后绣的衣服呢?
这不是等于扇了皇家一个大大的耳光么?
可其实,我出了那扇宫门,就不再是凌雪薇了……
只是,沈羲遥,他却不这样想……
“是什么样的衣服?”沈羲遥似乎对张氏口中那两件衣服十分感兴趣。
“一件是莲青色绣桃花的。一件是紫色绣葡萄的。”我不等张氏说,自己便坦白道:“还有那屏风,是双面绣牡丹争艳。上有诗句‘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这件,李小姐应该是带入京了。”
沈羲遥轻轻点了点头:“这就容易了。”
我听他这话,便知那衣服绣屏,最后一定是会被送入内库封存了。
“容易什么?”张氏问道。
“容易我将它们拿回来。”沈羲遥深深看我一眼,突然对张氏道:“方才刘夫人有一句话我觉得不对。”他看一眼刘公子,那边面色有些苍白。
“你说,薇儿做惯了这些,所以轻车熟路。而你出身不错,因此从未做过,是吗?”
张氏不知他怎么突然这样讲,只得点点头。
沈羲遥“哈哈”一笑:“可你怎知薇儿出身微贱呢?”
我一愣,刘公子也一愣,还没来得及,张氏已开口:“这是谢娘自己说的啊。而且,要是她与谢兄弟家世好,干吗跑到这穷乡僻壤里,一个靠教书,一个靠卖绣活儿为生?”她的口气中,有生为富户的骄傲,与生来对贫苦人家的不屑。
沈羲遥冷哼一声,唇边含了嘲讽的笑容:“我觉得,为心爱敬重之人洗手做羹汤,是令人欢喜的事,和出身无干,只与你对对方的心意有关。”
我长长嘘了口气,虽然明知他不会讲出我们的身份,可还是担惊受怕了一番。
沈羲遥深深看一眼刘公子:“刘公子,你说是吗?”
刘公子此时只有点头的份,那边张氏脸色却不好看起来。
我忙打圆场:“听说姐姐也常做些糕点给刘公子,这份心意也是可贵啊。”
“谢大哥说的对。谢娘与谢郎那般恩爱,顿顿为他做饭,也真是情比金坚了。”张氏突然丢过来一句。
刘公子见沈羲遥听到这句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忙岔开话题,问他道:“谢大哥,不知你们打算何日回家?”
沈羲遥看一看窗外景色,面色如阴霾,吐出两个字:“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