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羲遥看着我,依旧是环着我,好像他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般,他的力度是那么的小心,带着隐忍的用力,我甚至可以感到他微微的颤动。
“皇上,您不怨臣妾了?”我抬起头,在他深邃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睛笑了笑:“那你,不恨朕了?”
我一愣,心里似乎打翻了什么,有些蛰,有些疼,还有些酸。这就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不愿去面对的问题,我到底是爱上了他,还是恨他。
“皇上,臣妾……”我迟疑着不知如何去讲,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都忘记,好吗?”沈羲遥看着我明晦不定的脸说道:“忘记它们,你忘记心中的恨,朕也忘记那晚。”
他说完低了头,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朕,那时没有想到,是来不及了。”
我的胸口仿佛被巨石撞击了一般,那是从最底处发出的疼。他这样讲,是不是就等于承认了,他害死我父亲的事实。我的情绪受到了巨大的波动,眼泪不由就落了下来,我不知在他承认的情况下该怎么去面对,可是,内心最底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回旋。
“忘记吧,忘记吧……”
我咬了咬牙,迎上沈羲遥带着希冀的眼神,点了点头。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们并肩坐在湖边,看着西沉的夕阳在湖面上洒下最后绚丽却柔和的光芒,看远处的紫碧山房苍翠挺拔的剪影,看天上飞过的群鸟,带着归巢的喜悦,看湖中倒映出的两个幸福的人的身影,相偎相依。
天地间都静谧下来,只有风,轻柔地吹着,只有鸟,清脆地叫着,还有两颗心,砰砰的跳着。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偶尔不约而同的注视一下对方的眼睛,找到彼此的身影,也看到了彼此的心。
夕阳即将落下去的时候,沈羲遥站起身,向我伸出手,看了看四周说道:“起风了,该回去了。”
我点点头,早已过了御医说的一个时辰,是该回去了。
我向他递过手去,两只手就要在橙黄的余晖中相交的时候,张德海匆匆地跑来:“皇上,西南急报!”
沈羲遥一震迅速的回过头去,手也随之落下。
我看着自己孤单的伸在半空的手,突然觉得,原来看似一点点的距离,是那么遥远。
自己站起身来,张德海已到沈羲遥的身边:“皇上,兵部急报,是西南战事的。”
我看着沈羲遥的脸,他的脸上有不安和焦虑,还有压制的恐惧,却也是带着希望。他的眉头颦起,仿佛被吹皱的一江池水,唇抿着,眼睛里的光已经不复先前明亮。
“速召各大臣即刻去御书房议事。”他向张德海丢下一句话,抬脚就要走。
却回了身看着我,脸上的神情迅速间变得柔和:“你快回去,朕处理完了就来。”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消失在花影绰绰后的身影,不知为何,就在那月青色福寿祥云袍角在我的视线里一闪不见后,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的感觉,仿佛,我再看不到这身影了。
这份不安从脚底逐渐的蔓延至全身,心如同秋风中飘零的叶子,茫然无依,心绪凄迷。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带着些许的迟疑,我回头看去,是玲珑的乳母抱着她。
“皇后娘娘,小公主,奴婢要带回去了。”她恭谦得说着向我弯下身去,怀里是熟睡着的玲珑。
我拢了拢头发,依依不舍地看了玲珑一眼,才絮絮道:“公主大病初愈,身子还弱。已经秋天了,天渐渐凉起来,你们一定要小心伺候着。”
那乳母点着头,眼神却有飘忽。
我一时有些疑惑,就见她抬了头,是一张清秀的面容,朝我一笑,那笑很温柔和谦卑。
她笑着,将玲珑抱向我:“奴婢知道娘娘很喜欢小公主,娘娘有身子,以后可是不能抱了。娘娘若是舍不得,就再抱抱吧。”
她的眼神满是真挚,却又有一丝闪躲。
我一时没有多想,玲珑也恰巧醒过来,哭出声来。我心里一软就接了过来,轻轻地摇着哄着,玲珑依旧是大哭不止,伸出手一下子就抓住了我鬓间垂下的头发。
一阵疼痛袭上,那乳母慌忙走上前来要接过我手上的玲珑,我轻轻摇了摇头:“不碍事。”
乳母笑着说道:“小公主近来是很喜欢抓东西。昨日里却看着柳妃娘娘宫里的锦鲤笑开了怀呢。”
我朝她笑笑,又看了看一边的碧波,有锦鲤隐隐在水下。于是抱了玲珑坐在了湖边一块石头上。之前沈羲遥就轻搂着我坐在这里,此时,风已将他的温度带走了,剩下冰凉的感觉。
我指着湖水,太阳已经收起了它明亮的光辉,只有很柔和的光还挂在天边,视线不是很清楚,却是依旧可以看到几尾锦鲤在游动。玲珑果然不哭了,一双眼睛盯着,我感受她小小的身体的温暖芬芳,心松懈了下来。
一个身影就突然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一惊抬头,是那乳母。
她脸色有些苍白,神情也有些紧张。我狐疑起来,半起身正欲喊来惠菊,就见她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脚下没有站稳,后退了没几步,脚下一空,“扑通”一声,就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中。
蓬岛遥台因是湖中一个小岛,因此岸边与湖之间没有浅浅的低洼地带。因此一旦跌落,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水了。我挣扎着,玲珑也哭起来,没几声就被水淹没。
我的心迅速的下沉,远远得看见一队侍卫慌忙得跑来。我四下看着玲珑的身影,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自己的意识也模糊起来,只觉得下身一阵下坠般的疼痛,眼前一黑,就坠入了黑暗之中。
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水是那么的温柔,却温柔得充满了神秘和不祥。那弥漫在周身的轻柔荡漾的碧波,往往也会成为最有力的武器。上天赋予了水无与伦比的美丽,却也有着无可替代的危险。
我的身体就在这一池碧波中漂荡着,我试图去抓住什么,可是除了轻柔的水,还是轻柔的水。那么幽深和黑暗,仿佛一张大开的口,要吞噬一切。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开去,朦胧中,有人向我这边游来,他纯白的衣袍向百合一样盛开,带来这无边黑暗中唯一一抹明亮。
仿佛是一生的时间,我只有意识,却睁不开眼。
我能听到周围的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却都浸泡在一种来自遥远的低沉的“嗡嗡”声中,什么都不真切。隐约有哭声传来。
我想动,想睁开我的眼,可是我即使用尽了力气,身体却像一桩已枯死的木头般,毫无反应。恐惧逐渐漫上我的心头,难道,我将再也醒不过来?
我拼尽了力气,却能感受到身体纹丝不动。我累极了,只有躺在那里,在那片缠绕着我的嗡鸣声中,努力的辨别着,期冀可以抓住什么,将我从着令人恐惧的黑暗之中拯救出来。
有人在我的耳边低语着。他的声音如同世间最美的乐章,我在那一瞬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只要小心的用力,就能张开封闭依旧的双眼。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与生俱来的权力与如今拥有的一切去交换你的苏醒。我愿意从此只做一个平凡的百姓,只要可以远远地看着你高高在上的美丽与高贵。我愿意离开,只在别人的口中听到你幸福的流传。只要你醒来,我就彻底的遗忘自己在遇见你之后的所有幻想,以及那幻想衍生出来的欲望。我甚至愿意忘记我对你的爱情,只要你的眼里再没有忧伤与计较,只有最动人的神采。只要你醒来。”
我的眼皮动了动,虽然仿佛是千斤重,却拥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好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茫然的行走,却在一个抬头间看到了希望。
睁开眼,那耀目的光刺痛了我的双眼,身体依旧是感到沉甸甸的,却也在缓慢的注入力量。一时间还看不清周围,只觉得所有的人身上都罩着一层明亮的光晕,我艰难的转了头,用尽力气嘶哑的唤出了惠菊的名字。
突然周围静了下来,安静得我听到了窗外滴答的声音,还有满室里挥之不去的清凉。
“娘娘,您醒了。”惠菊一下子扑在床前,泪水涟涟,却也有按捺不住的喜悦。
我朝她点了点头:“水。”
干涸的声音微弱地说出,只觉得喉咙仿佛火烧一般,急待甘霖的浇灌。
惠菊忙不迭地点着头:“就来,就来。”
我看着她一片银白的身影离去,眼前就开朗起来。依旧是远瀛殿里,依旧是我住的那间殿阁,什么都没有变,有很多的人影在外间晃动,那门没有关,我看得真切。
宫女,太监,御医。还有,一个纯白的身影。只一闪就消失在我的视野外了。
有风夹杂着雨的清凉吹进来,惠菊已端了水来,正好的温度,她小心的扶我坐起来,看着我眼里满是担忧和悲伤。我的目光在四周漂移,最后落在了雕花窗棂上,有雨“噼啪”地打在上面,一下下。
我听见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是哪个宫女吧,柔婉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裕王爷,这风雨来势不小,湖面上波涛翻涌,此时要渡,实有危险啊。”
“不碍事,皇上还在御书房里等我,这可耽搁不得。”
一个我熟悉的温润的声音传来,我一愣,这个声音,正是之前拉我出混沌的那个声音。我呆呆得靠在羽缎的绣枕上,之前自己在混沌中所听到的声音,听到的那段话,不是自己的幻觉。
还有那个在湖中见到的身影,甚至,久远的久远之前,那个在竹林中的人影,那个在大火中的背影……那个纯白的身影,应该也就是他了。
羲赫……
惠菊看了我一眼,正要说什么,我的手轻轻地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惠菊低了头去,我看着手中斗彩卷草花卉纹碗中清透的水,里面倒映出自己的影像,苍白,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