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按捏我肩膀,动作越来越轻,有几缕细发拂到我面颊,让我可以猜到她低头查看我动静时的犹疑。
我沉默地调匀着呼吸,等着九儿先开口。
九儿重重地吐了口气,才以一种轻松得不自然的口吻低声笑道:“昭仪,你睡着了么?”
我并不睁眼,懒懒道:“哦,快睡着了……”
九儿声音更轻,低低的一线,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昭仪,庄公子已经入宫,想要见你一面。”
庄……
周围忽然沉寂,连我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脑中,眼前,分明只剩了素衣少年明净的微笑,漆黑的双眼,那样温柔地呼唤,妩儿,妩儿……
嗓间哽了好一会儿,我才睁开眼,盯着九儿,低沉喝问:“谁派你来试探我的?就那么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么?”
重赋旧词,往事如天远(四)
杳无音讯那么多年的庄碧岚,忽然之间来到皇宫要见我?
庄家父子占据西南交州,倚仗地利人和,自成一国,是南楚的心腹大患,何尝不是大周的眼中之钉?九儿一个小小宫女,怎么有胆子和庄氏有所牵扯,甚至敢为庄氏少主人和皇宫妃嫔牵线搭桥?
不论是太后,还是摄政王,处置起这样的叛逆来,都会诛连九族,斩草除根,绝不手软。
九儿见我冷着脸,立时慌了,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昭仪,九儿不敢,九儿不敢!九儿不是谁的奸细,只是九儿有个表哥,是当年庄大将军的部下,前天忽然找过来,问我宁昭仪的闺名,是不是清妩,是不是当年杜太后的侄女,然后……然后就请我务必帮忙了……”
她觑着我的脸色,小心道:“我下午说是去采花,其实……就是见表哥去了。庄公子……在午时侍卫交班时已经混入宫中。我虽没见过几次面,但庄公子那身形气度,本就让人一见难忘,我一眼认出了是他,才敢过来和昭仪说这话。”
我盯着她,双手按紧软榻,僵着声音吐字:“你见到了庄碧岚?有何凭证?”
“有!”九儿慌忙从怀中掏出一物,说道,“纸包上的那句诗,是庄公子送我这个时念的。九儿还认得几个字,所以就写了下来。昭仪聪慧,自然明白庄公子心意。”
洁白的丝帕展开,一把式样精致的桃木小梳子赫然在目。精致的雕工,折枝莲花将绽未绽,花纹蜿蜒灵秀,梳脊已被抚摩得光亮,梳齿却还齐整,一根未损。
最后一次见到庄碧岚时,他正被锁于镣铐中,凌乱着黑发站在昏暗的一角。我说我要为他梳理发髻,其实仅想隔着铁栏离他近些,更近些,看清他熟悉的面容,触着他熟悉的温暖。
可他到底独立于迷离的光影间,不肯再靠近一步。
我只得临走前,将自己随身的桃木小梳放在地上,希望他就是在狱中,也能是我心中那个整洁秀逸的碧岚哥哥。
手指颤动了许久,指骨一屈,桃木小梳猛地攥在手中,尖锐的木齿扎入肌肤,有深深的血印,却觉不出半点疼意。
“昭仪……”
九儿不安地低喊。
“他……在哪?”
吐字出口,我才惊觉嗓音过于嘶哑,用尽力气喊出的这句话,依然给深深地掐在喉嗓口,沉闷得连胸腔都给憋得疼痛。
“静宜院。”九儿轻声道,“从康侯夫人和昭仪搬出来后,那里就空了。九儿大胆,午后把留着的两个粗使宫女叫来我们后院帮忙了,庄公子……从那时候便藏身在那里了……”
心里仿佛有什么被打碎了,分不出的酸甜苦辣,不知从哪里翻涌上来,说不出的味道。本来快要停滞的血液忽然间炙热起来,沸水般迅速在经脉中奔涌。
庄碧岚……
那个我一直等着的少年,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出现,永远只能在梦中相拥的少年,就在静宜院?
就在我曾经在那里安静度过好几个月时光的静宜院?
与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我恍如梦中,只是凭着本能,立刻从榻上坐起,飞快地冲向门外。
“昭仪,昭仪……”九儿紧赶我两步,终于拽着我衣带,慌忙拉紧我,急急低唤,“昭仪,时辰尚早,恐怕……恐怕这时候去不合适……”
脑中仿佛清醒了片刻,又仿佛还在浑沌着,眼前俱是雾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晰。
不合适……
我们分别了那么久,忽然听到了他的消息,忽然知晓了他并没有忘了我,甚至已来到了我身边,我依然听到了这么一句,不合适……
“昭仪,冒失行事,会害了庄公子!”
会害了庄公子!
手脚僵硬着仿佛失了知觉,却在忽然间站也站不住,仿若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呻吟,我的身体直往下坠去。
九儿急急扶紧我,连抱带拉把我扶回软榻上坐住,捡起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拖曳到了地上的薄衾半覆到我身上,又摸了摸我的手,焦急道:“昭仪,你……你冷静些,好么?”
冷静,我当然要冷静。
九儿正紧紧握着我的手,手掌上的温度烫得怕人。
或许,是因为我太凉,凉得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僵冻着失去知觉。
“我没事。”我仰起脸,居然还能扬起唇角,笑着向九儿道,“他的行踪,并没有其他人发现,对不对?我等入夜后再去找他,他还会等在那里,对不对?”
“是,庄公子一定会等着你。他冒险潜入瑞都,就是为了接昭仪离开。”
九儿回答得很肯定;而我也仿佛在她肯定的回答里松了口气。
他当然会等着我。
就像我每次和他相约,他总会提前片刻在那里等着,哪怕我去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