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那几箱药你们运过来了没有?”
“运了,特地从无锡药厂给装的箱,报关单里也有,还有您要的那批化验仪器,这次都跟船一起来了。”船上的负责人挠头一笑,“还有我们旁总让我给您带句话。”
谭禹垂眼在单子上签字:“说。”
“他说非洲这地方病毒多,您小心,别回头感染了什么毛病,英年早逝……”
话没说完船工屁股就狠狠挨了一脚,谭禹把清单扔给他,笑骂:“滚蛋。”
实验室急需这批药做实验,谭禹叫了几个人把药装车,自己靠在小吉普前头抽烟,火儿刚点着,就不动了。
远远过来六七个人,因为黑头发黄皮肤,和自己一样带着亚洲特征,很容易让人辨认出来,人群中间站着一个姑娘,瘦瘦高高的个子,戴着棒球帽,背着双肩包,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们从他面前走过,谭禹认出来了。
她晒黑了点,可是笑起来时上翘的嘴角和那双黑漆漆生动得跟画儿似的眼睛,谭禹记忆非常深刻。
她一直在跟她旁边那个长头发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说话,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其他地方。
谭禹伸手跟个愣头小子似的想跟她打招呼:“顾……”
“衿”字还没出口,那群人已经从他眼皮底下走过去了,顾衿的背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
谭禹盯着他们良久,心中不忿,他叼着烟,拧动钥匙,小吉普在开普敦的夕阳里嗖一下开了出去。
晚上住的民居旅店有个小型的篝火派对。
树上挂着长长一圈灯带,拾来的木枝用红砖垫了铺成高高的小塔,淋上汽油,火光明亮,为了营造气氛,老板还特地烤了一只火鸡送给大家吃。
滋滋肉香伴随着浓浓的篝火气息,住店的旅客三两坐在一起谈笑,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热闹异常。
酒是当地自产的啤酒,后劲很大,顾衿跟着大家干了几口就觉得隐隐有点飘乎乎的。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的脸颊有点红。
难得气氛这么好,算上旅店里其他几个中国旅客,十几个人围在一起聊天儿。
“张教授,您这次跟着拍大迁徙,是打算参加今年的哈苏国际大赛?”
“都六十多岁了,还参加什么比赛,这次是西子硬要我们老两口来的,你苏伯伯这几年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了,想着趁他还行再过来看一次,拍点作品回去给学生。”
胡澎点点头,问对面坐着的几个年轻男女:“你们都从哪儿来啊?咱们张教授和西子是上海人,我是北京人,小顾是c城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我四川的。”
“江西的。”
“沈阳的。”
几种略带方言的普通话夹杂在一起,听得人发笑。雷西盘腿坐在顾衿旁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c城的小吃不错,什么时候去了,能当个向导吗?”
顾衿一怔:“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之前一直是跟我妈在b市生活的。”怕雷西觉得她是在有意推辞,顾衿又说,“不过前几年商业街还不发达的时候有几个地方小吃确实不错,你要去的话,我把地图攻略发给你啊。”
雷西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意味深长。
“哎,西子!有人问你跟你媳妇是怎么认识的呢!”对面有人喊了一嗓子,“张教授跟苏教授是一九七二年在学校联谊会上认识的。你们都说说,说说。”
雷西从顾衿脸上移开目光,讪讪地道:“怎么想起聊这个了。”
雷西是这十几个人里较为特立独行的,一把乌黑的头发扎在脑后,蓄着画报上极具男人味儿的经典胡子,加上一身健硕肌肉和不矮的身高,想让人不留意都难。
对面的沈阳姑娘很豪爽:“一帮大姑娘小伙子的,不聊这个还聊什么啊。再说了,这不也是给你们变相打听消息提供机会嘛!这异国他乡月黑风高的,小酒一喝,情怀来了,办事儿也方便。那个……顾……顾什么来着,实在不好意思,我没记住。”
顾衿无所谓地笑笑,大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顾——衿。”
“对!顾衿!”沈阳姑娘一挥手,霸气十足,“你单身吗?有男朋友了没?我看我旁边这哥们儿可盯你半天了。”
坐在沈阳姑娘旁边那男孩看上去也就是个大学生,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戴着黑框眼镜,让顾衿忽然想起了傅安常。
她看着那个男生,礼貌一笑:“我结过婚了。”
“噢……”一片唏嘘之声。
有人不经意地往顾衿手指上看了一下。沈阳姑娘又把目标放在雷西身上:“雷哥?你呢?成家了没有?”
大家心照不宣地嘿嘿笑。胡澎摆摆手:“问别人都行,西子就算了吧。要不先从我开始?”
沈阳姑娘不依不饶:“为什么雷哥不行啊?”
胡澎也来劲了:“嘿,小姑娘你较什么真儿啊,别说你雷哥有媳妇,就是没有,今儿个你俩也没戏!”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眼看着火药味渐浓,雷西忽然吹了声口哨:“行了行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俩先掐起来了。”
“就是——”沈阳姑娘剜了胡澎一眼,“多管闲事。”
雷西仰头灌了两口啤酒,待缓过胃里灼烧那股劲,低沉开口:“我妻子去世有七年了。”
大家集体沉默下来。
好像在等雷西的下文,好像是表达刚才自己不礼貌发问的歉意。
雷西不在意地笑笑:“我跟她是一九九七年在北京进修的时候认识的,她老家在c城,家庭条件也不好,考上大学全家好不容易来北京玩一次。那时候故宫门口照一次合影十五块钱一张,她就在天安门城楼底下跟人讲价,小姑娘穿着白衬衫,一条毛呢料子的裙子,梳着娃娃头,我当时一眼就瞄准了。”
情怀总是让人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雷西比画着相机:“那时候用的还是尼康fm2,我跟老师去故宫采风,趁老师不注意我过去问她,我说我能给你照相吗,不要钱的,等照完你给我个地址,我把照片给你寄回去。”
“小伙子心机颇深啊……”
不知道谁调侃了一句,大家小声笑起来,气氛开始变得轻松。
雷西也笑:“她一开始以为我是骗子,我拿了摄影学院的学生证给她她才信,给她拍了十几张,临走留下地址,我俩就开始通信了。先是打着寄照片的名义问好,然后熟了就聊工作、学习环境,聊家庭,最后谈感情,等她大学毕业我接她来上海,才算是安了家,结婚第二年,我们就有了女儿。”
“那后来怎么……”
雷西眼神黯淡下来:“她一直在变电所工作,一次暴雨,变电所后山有十几个总闸和实验室都开着,那天正好她值班,去后山关闸的时候遇上电击,出了事故,那时候我正在贵州一个自治县拍作品,回去的时候就剩一盒骨灰了。”
人群沉默良久,沈阳姑娘喃喃自语:“世事难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