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荷池上的小亭内置摆果盘,旁廊阶下,下人正在洒水。隔着亭周围挂的薄茜纱帐,翠缕不断张望远处的石桥,终于见上头出现个匆匆奔来的影子,忙道:“来了来了,小姐,东哥回来了!”
林婉立刻坐直腰。
东哥一路小跑来,翠缕递上一方汗巾,“怎么样?”
她擦了,喘息不匀道:“没、没来。”
林婉又瘫回椅上。翻个白眼,“给他惯的,他不想听,姐姐还不想说了呢!”
林婉期间听东哥所叙,知道是自己不在府中时有碎语闲言传进裴远耳朵,让他误会了。晚间她回来,误以为裴远是气她和赵谨之亲近同行,自然想不到还有前缀,激怒之下又朝他发火——这下两相迭加,如火添薪,这把火烧一直烧到现在,已近一个月。
这期间还有各方为求亲登门拜访,林老爷为了羞辱裴远,不仅让他亲自接待诸家人,对林婉婚事的专制也转到明面上,林宅上下议论纷纷,各种不好听的传言已经不背人了。
话不说清楚,矛盾会越积越深。更别提还有林老爷在中一力挑拨。
林婉能屈能伸,也不想生耗到最后。她转换了思路,开始把反抗从明面转为暗地。
解除禁闭后,林婉装出温顺,对那些个求亲的参宴的,也不嗤之以鼻了。林老爷还要杀杀她的锐气,连着多天,让林婉抄女戒女则,或是跟林夫人一起听禅静心。
晚间,林婉就宿在林夫人屋里。
裴远还在原院的书房。
白天无交集,晚上见不到。林老爷赏赐的大丫头得了授意,还和他住同一院。
林婉夜里辗转反侧。明明是自己的夫君,连碰一下也不能,倒跟别人簇对了。
与林老爷来往的客人太多,除亲事外就因生意,林婉趁人都聚在前厅,抓紧溜到后园子里,让东哥快把裴远叫过来。
结果怎么?他不肯来?
东哥灌了盏茶水,呼吸匀了,“——倒也不是,不是姑爷不来,他现在不在府里,我听说今一大早,姑爷就和表少爷一道出门了。”
赵谨之?
林婉仔细想想,这一个月来赵谨之常来走动。他自幼随父亲行商游历,本性也是爱玩的,因此天南海北,异事趣闻信手拈来,林婉特别爱听他讲故事,时间久混熟了,偶尔也对赵谨之倾诉自己的苦恼。
但无非是抱怨林老爹管太严,有关与裴远的事,林婉一字未提。
赵谨之与裴远间不熟悉,他找裴远干什么?
翠缕沉思,“会不会是为小姐?表少爷与小姐自小要好,看出小姐这段日子闷闷不乐,有意提点姑爷也是可能的。”
东哥:“可表少爷怎么知道?小姐,不是您说的吧?”
林婉摇头,也不解。
翠缕道:“细想来,表少爷虽面上不显,可我看行止细微处,实在是个细心的人。小姐不是爱藏事的,就算嘴上不吐不露,哪里给表少爷看出来也说不定。”
她们如何猜测,林婉也不关心。
这哪里是新婚夫妇啊,同在屋檐下,莫说抱抱亲亲,见个面都跟地道战似的,还要抽时择地,线人暗号接头。稍有不慎时间错开,前面怎么布置都是白搭。
林婉往桌上一趴,有气无力地叹息,“我就想吃口肉,让我多咬几口......很难吗......”
她的确是想裴远了。把误会挑开,顺便撒个娇,他一向对她心软,到时言听计从,被拐到房中床上,该干什么都听她的。
要再这么僵持,林婉也不管了,直接生扑了他就是。
翠缕忙道:“小姐别急,我现在去嘱咐厨房,小姐想吃什么?”
东哥也看不过眼,“我看这么着不行,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咱要不——”
尾句截断得十分有水准。
好妹子,正对我心。
林婉的眼睛倏地亮了。
接着又有别的顾虑。想到裴远说自己不行那回,林婉的思绪开始往岔道上拐,猜测他现在能不能行。
再拐一点,有没有可能他主动分居的那些天都......不太行。
这是两口子被窝里的事,本来林婉也不好意思拿出来说。可她现在急需军师,忍不住委婉道:“你们说那个......要是他不愿意,怎么办?”
东哥:“......”
东哥眼神奇怪,“小姐的意思......姑爷不能,那个?”
翠缕脸红半边。
她把脸朝像荷花池,小声,“......这种事还是要请郎中慢慢调理。要依我说,不如把杨郎中请来,给姑爷瞧瞧。”
“那不行。”林婉一口回绝。
裴远那个自尊劲儿,真说给他诊治男科,不亚于把他的脸放在脚底踩。
叁个臭皮匠围到一块儿,琢磨如何合理快速解决林婉的感情问题,在最短时间内把她矜持的夫君吃干抹净。
叁人小声密谈,争论半天,林婉想起听看过的各种偏方,下定决心道:“还是直接找杨郎中说,让他配些温和温和滋补的来,别伤他身体就是了。”
出宅跑腿拿药的担子自然落在了东哥身上。
午后,林婉择个由头跟门房说,把东哥放出府去了。
杨郎中的生药铺在城西,店铺里除了他,还有新雇来的两个年轻小伙,既是学徒,也是伙计。
两人来的时间不长,虽然手脚勤勉利落,医术却只得一点皮毛。杨郎中怕出状况,每次出诊开方几乎亲力亲为,只让伙计协同打下手。
这日午后杨郎中看视过一茬病患,忙碌半天,在药铺大门口立了暂休的牌子,正惬意地靠在凉椅里品茶,忽听门外风风火火,伙计边拦边急,“姑娘,姑娘!家师正在午睡,您再等些时候吧,真不能进去!”
“拿了东西我就走,杨郎中怎么还这样拖拖拉拉?”
这把熟悉的女嗓,险把杨郎中刚留的两撇胡气翘了——林府小姐身边那不懂事的大丫头,半点不知尊老,每次见他,就在身边耳底下絮叨,嫌他做事温吞拖拉。
老杨郎中也有脾气,给人说久了也恼,但做郎中这一行,知道怒火伤肝不利健体养生,也不能反口,时间太久忍除了后遗症,只听见东哥的声音,就吹胡子瞪眼。
老杨郎中瞪眼嘱咐在旁煎药的另个伙计,“就说我睡着了!”
小学徒刚答句师傅放心,东哥闯进来。
杨郎中闭目竖起耳朵听,心里也虚,怕东哥问的药伙计不识得,拿错了耽误人。
听到要温性补阳的药,一时放心了。
柜上现有鹿鞭酒,伙计认得,不会拿错。
叁层第二格。
小伙计道:“......唉这个有,等我找找......在第叁层......”
东哥欢喜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补句杨郎中懒怠。险把杨郎中气坐起身。
越老越有些孩子脾气,杨郎中这一不顺,到晚就没开药铺,躺歇了一下午。
晚间检查伙计功课,老郎中照例端起架子,站在柜台与药材柜前一样样细瞧,检看伙计有没有放错位置。
他拉开第叁层抽屉,打开第二个,一时皱起眉。
本该给那丫头拿走的鹿鞭酒正好好躺在个格子里。
杨郎中喊来伙计,“下午给那姑娘拿的什么药?”
小伙计懵了,“鹿鞭酒啊!”
“从哪个抽屉拿的?”
“第叁层第五格!”
杨郎中又是一口气没上来。
拎把掸子往伙计身上招呼,“叁和五你分不清!叁和五你都分不清!”
疼得伙计嗷嗷乱叫,老郎中气道:“那是虎骨壮阳酒!他们大宅那喝法要出事的——快,快跟我去林府!”
......
那方伙计给拿错了药,这方林婉一无所知,她顺利把酒给裴远喝了。
至晚他才回来,林婉一直等在书房,听声看见他也没有好声气,冷哼一声,“你还回来干什么?”
坐等一下午,屁股都麻了——他还知道回来?
今晚林府有宴,林婉可以不出面,但他是林老爷推出去做样子的,一定要出席坐在主位。
众人对林婉的恭维谋求,对他的明暗试探,裴远已经麻木了,他能面不改色接下求亲之人挑衅递来的酒杯,仰颈饮尽。
裴远想起白日里赵谨之的话。
堵在喉口的话吞吞含含,到底咽下去,他垂了眼,“嗯。我换身衣裳,马上走。”
他不领情,林婉也不想说好话。她来有另个重要目的。林婉指着桌上的青花盏,“把酒喝了。”
裴远放下执衣的手,走过来。酒的味道有些怪,他喝净一杯,酒液沿口角流下些许,他随手拭了,把酒杯放回桌上,不作声地看向林婉。
她向桌上抬抬下巴,“还有两斟。”
他于是又垂下头,把另外两杯也喝了。
然后站在桌前,等林婉的其他指示。
趁裴远低眼,林婉默然盯着裴远的,边看边想他这些天吃什么,做什么。想自己被禁闭,他见不到人时,他被塞了陪侍丫鬟时,都是何种心情。
裴远刚进门时似乎有话要说。现在他又紧抿嘴唇,林婉又是想等,看他瘦削的脸颊,又是心急,递出话茬,“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
“没有。”
“今天和赵谨之出去干什么?”
“你父亲吩咐我,陪他去城西湖转转。”
“......”
林婉轻声,“......不也是你父亲吗?”
裴远抬眼,扫向她,他很快扭脸,“我......没什么事,我先去陪宴。”
不及林婉回应,他匆匆而出,转过行廊远离书房,直到确定不会再被她看见,裴远慢下步子,木人一样跟着接引的小厮走到前面。
随行的小厮边带路,边着法和裴远搭话,他充耳不闻,只将眼睛看着前方,似乎看远了想深了,不知把心落在哪处,捡拾不起,现在倒真应了外面各家评价——不会待人,像个哑巴。
明厅正在摆设酒菜,林家请来久有名气的几个小唱优伶,正在席间款拨筝弦琵琶。裴远几乎被众人的目光按锁在座上,有酒递来,推脱不得,几乎全饮了。
喝到后面,烛影灯影朦胧,各人的脸在裴远眼里不成样,分来散去,好容易聚在一起,却都成了一个人的样子。
裴远盯着因缺席空空如也的位子,林婉的脸正对着他。这种时候,竟还是瞪眼对他发脾气的模样。
还是好想抱她。
他忽然笑一声。知道自己完了。
同屋檐下,人分两边。
林婉知道不是拦裴远的时候,眼睁睁看他走了。自己坐在椅里边等席散,边回忆他说的那几句话。
你父亲。你父亲。
他把这些生分话摆到明面上,是真对她有怨,拿言语表达不满吗?还是难过到极点,又抹不开脸说,只敢在细小的地方泄露丁点。
林婉研磨蘸笔,写写画画,怎么都静不下心。她索性丢开手,也提前到前厅门廊,就躲在不远处张瞧,并没看见裴远。
难道翠缕遣的人已去了?
按林婉原本的意思,药效得慢慢来,话还得自己说。今晚人多事杂,趁各人都抽不开身,让东哥偷传话给裴远离席,就推说解手一类,离了前厅两人见面,随便找个地方都能相处一回。
但翠缕多想了些——林老爷既然防备林婉和裴远亲近,自然连她近身的人也防了,东哥刚一露脸,恐怕不只传不了话,连人都要被扣在那,还暴露了林婉对再择亲一事阳奉阴违的态度,只怕到时林老爷发大火,见面更难如登天。
林婉身在这样的环境,也没心情和时间去抱怨自己和他的处境,就按翠缕的提议,以前吩咐了厅间的下使丫鬟,让她在拾掇杯碟时,偷空对裴远说。这样不容易惹疑。
林婉把身体藏在阴影里,左右仔细地看,但前间人头攒动,分不清谁是谁。
她在水廊下走过来走过去,静等时间流逝,也不知过去多久,才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林婉忙望过去,却是东哥和个面生的小丫鬟,勉强拉扯个人往这边来。那人边走,不住揉额醒头,深蹙眉,似乎醉酒头痛。
再细看她们力劝来的人,不是她夫君又是谁?
林婉忙迎过去,“这是怎么了?”
东哥还算镇定,“小姐,先别管这个。”东哥忙道:“小环带姑爷出来,我搀他就觉得不对劲。小姐先摸摸姑爷的手,胳膊上也是,也太热了些。”
林婉拉住独往前的裴远,在他手上摸了,的确滚烫。她以为裴远是病了,欲探他脸和额头,他一把打开她的手,“滚开!”
裴远甩开东哥欲搀扶他的手,厌憎道:“别碰我。”
他盯着东哥,“你是谁?”
又转向林婉,“她是谁?”
林婉:“......”
他脸上看不出喝醉的样子,只是唇色白些,眸子更黑更深,可这副样子给谁看了,都知道不正常。
林婉蹙眉,“这是喝了多少?”
那面孔稚嫩的小丫头急出满脸汗,“小姐!给小姐请安!”
小丫头有点语无伦次,“奴婢在边上瞧着,看姑爷好像身体不适,老爷就说让人带姑爷下去,翠缕姐姐先嘱咐过,奴婢看是姨娘屋里的姐姐扶姑爷,怕不好,怕生事,姑爷要和小姐在一块的,万一喝多了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不是,姑爷没喝多,奴婢一直跟着,姑爷不让那姐姐扶,姐姐又不松手,一直劝,东哥姐姐等在那里,我就赶紧告诉,奴婢就和东哥姐姐一起把姑爷带到这边来,可姑爷怎么连小姐也认不得了?小姐......小姐这怎么办?”
她这一串脆声声的小姐叫出来,林婉没怎么样,倒把喝醉的人拉回些神智。
裴远转回头,用半醉不醒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林婉,直看到她心里发毛,林婉退开些,他近一步,林婉奇了,扭开脸,裴远竟用手把她的脸扳正回来。
他微眯起眼,“——林婉?”
“......”
林婉:“......啊。”
裴远又直勾勾盯着她瞧。
正在林婉忐忑着心担忧今晚事情走向,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在场清醒的叁人目瞪口呆。
裴远的长胳膊一捞,把林婉扒拉进他怀里,搂住肩膀,就在她脸上亲了口,然后他垂眼,闷声道:“你走。”
林婉:“......”
你赶我走的时候能不能别越抱越紧!
另外两人:“......”
林婉试着挣了挣,好家伙纹丝不动。她放弃抵抗,“......所以你到底让不让我走。”
裴远竟然用鼻音低低哼了声。
“明知故问。”
林婉:“......”
她这是喜提了什么隐藏人设!
林婉奇了,“那你还让我走?”
“......”
裴远不说话了。
裴远低声开口了,“我是口是心非。”
林婉:“......”
言语无法形容此刻她内心的震惊。
另外两人:“......”
东哥:“......小姐,要不我和小环先走,先走了......”
林婉:“......你会这么多成语呐?”
抱住她的身体一僵。即使在醉中,裴远始终对某些事敏感非常。
“你会的,我都认真在学。”裴远改抱她的腰。扣着林婉后脑,逼视她,眯眼威胁,“不许看不起我。”
“......”
林婉心头疾跳——她扭头,东哥已拉着愣神的小环往别处躲,这里只剩她和裴远两个,她胆子大了,孩子气也上来,别别扭扭对个醉鬼,“——你想我啊?”
裴远不说话,她在他小腿踢一下,“快说!”
“......”
他箍得愈发紧了,都说醉后失德,裴远的热意漫上来,身体滚烫,忍不住用脸和身体磨蹭她,神志也不清不楚,只知道搂着她,含含糊糊,“林婉......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