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我在变老,越来越老,你刚来那天,齐良莠去见了,我没有露面,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我不愿意摆着妻子的谱,而是我心疼,心疼我的容貌,我的光yīn。看着你这么年轻漂亮,想着老爷那么喜欢你,我心在滴血。”
她说完将扣在膝盖上的镜面反过来,用掌心在上头蹭了蹭,蹭得干干净净,她盯着里面映照出的自己,昏暗的灯光给予她最后的仁善,给苍老的女人无比深刻与包容的慈悲,澄澈的镜面黯淡了她的皱纹与斑点,将她五官变得柔和温暖,她盯着里头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她抚摸着,忽然笑出来,闪烁的泪光里她笑容那样让人不忍戳破真相,她问我,“这是我吗。”
我说是。
她再次问我,“程欢,你看到的,是我这样的我吗。”
“就是这样的。”
她捂着嘴哭笑出来,“那老爷临走,看到这张脸,并不厌弃对吗?他不是因为我老了才冷落我,他只是因为和我太久了,他腻了,男人都图新鲜感,他想要更多更好的,所以在他眼中,我也是这样的,我看到的这样,对吗?”
我眼睛酸涩难忍,我眨了眨,“对,男人都喜新厌旧,可这世上谁也敌不过岁月,我们都无法让岁月这个恶魔善待,几十年后也许我还不如你,老爷最意气风发的青春是你在见证,他怎么会觉得你老。如果你再仁善些,真实些,也许你会更好。”
褚慧娴继续笑,她笑出更多眼泪,她此时的眼泪并不仓促悲伤,她透过模糊的泪雾还想看自己,我将镜子从她手里拿过来,“有人说镜子有魔咒,总照容易变丑。”
她蹙眉说是这样吗,我说我很少照。
她摸着自己的脸,从我的角度看上去已经非常松弛的皮肤,不过她感觉不到,她已经掉在一个梦境里,她不断说她也不照了,再也不照了。
谎言和真相,如果前者可以让一个走在生命最后一程的人觉得幸福,真相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捏着镜子的边缘转身往门口走,我拉开门发现那名佣人站在墙根,她看到我出来,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些cháo湿,她红着眼眶对我说,“谢谢三太太。”
我把镜子塞到她怀里,“别让大太太找到镜子。”
她接过去哽咽着点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人也有可悲之处,我跟大太太这么多年,她的一切我最清楚,她的确有错,可这世上哪有生下来就坏的人。她生下大少爷没多久,老爷就不怎么疼她了,常常身上沾着女人头发和香味深更半夜才回来,大太太生病他也极少陪伴。他虽然人前人后都很敬重妻子,也教导后来嫁入进来的女人都要尊重大太太,可这天底下有哪个妻子只想要丈夫的敬重吗?老爷生性*,这话他生前我都不敢说,他为了自己,根本不理会大太太的苦闷与忧愁。他确实自私,自私到让人看不下去。”
她抚摸着镜子周围的银边,“大少爷还不会走时惜蓉就进来了,三太太能想象大太太才占有老爷多短暂的时间吗。再贤淑美好的女人,在自己丈夫不断的jīng神摧残和冷落下,还能保持她的善良与道义吗?世人多会说三道四啊,大太太真的很爱老爷,他是有钱,钱能让人忍气吞声,可作为女人也不一定能有大太太的隐忍。她最后计较遗嘱,是因为她在这个宅子里赔了四十年光yīn,她所有的悲惨和绝望,都堆砌在一砖一瓦里,她为自己儿子争取前途,为自己争取平衡,这有错吗?”
佣人说完抹了把眼泪,褚慧娴忽然在屋里叫她,声音很焦急很仓促,似乎找得特别急,佣人对我说,“大太太离不开我,多少年孤单的夜晚都是我陪着她聊天熬过来的。谢谢三太太愿意骗骗她,在这把年纪上给她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