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寿山。
大雪未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如洗。
在赵胤发出十天干首领印鉴的第三天,身在正定府的戊一最先赶到天寿山。紧接着,大宁的癸一回来了,再接着是己一庚一壬一癸一,最后差的只剩一块丙字令。
这一等,等了大半个月。
赵胤带着杨斐、白执,驮着大黑迎着风雪入山的时候,所有人都等在帝陵门口。陈岚带着身子刚刚好转的宝音、宋阿拾,领着苌言和临川,同甲一、谢放等人都在。
每个人目光都齐齐落在赵胤的身上,一一捕捉过去,各有不同。
“阿爹!”
待赵胤下马,苌言便扑过来抱住父王的腿,低低地恳求。
“你一定要把阿娘找回来,好不好?”
小丫头似懂非懂,眼神却十分抓心。
“好。”赵胤捏捏女儿的小肩膀,替她掖了掖斗篷,“苌言乖乖在外面等着。阿爹很快就带着阿娘回来。”
“嗯。”
苌言重重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赵胤却不忍看孩子的眼神。
世事未知,他怕教苌言失望。
……
“时辰到!启陵——”
帝陵前的广场上摆放着祭台,鞭炮鸣动,激得飞灰漫天,碎屑与天际的飞雪混杂一起,透出一股沧桑,让人心脏阵阵泛寒。
赵胤带着众人有序地进入帝陵。
大黑默默地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从山海关回来,这一路的追逐,大黑看上去好似又苍老了许多,毛皮起腻,眼神混沌,说不出的黯然。
“合陵!”
待入陵的人都进去,甲一一声呵令。
只有赵胤和几个近卫,以及十天干得以入陵,两位公主连同一群侍卫皆在外面等候。
唯一的例外是觉远,以及宋阿拾。
宋阿拾今日难得的精心打扮了一番,薄施脂粉,簇新长裙,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衬得她皮肤较往日更为白皙,一张脸在长明灯幽幽的光线下,宛若游魂。
“请令!”
除了已放入石槽的甲字令,其余九块玉令由十天干九大卫侍长一一棒在托盘里。
“放乙字令!”
帝陵主墓室前,光线幽暗,气氛压抑而低沉。
“放丙字令!”
每喊一声,相应的令牌便被放入石槽,甲一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心下却跳得怦怦作响,宛若擂鼓一般。
“放癸字令!”
至此,十个玉令齐齐整整放入了十根圆柱上的壁龛里——
轰!
一阵剧烈的机刮声响起,众人齐齐睁大眼睛,看了过去。
这是何等震憾的场面!
这是何等奇妙的机关!
只见隔着水银河的那一端,主墓室的石门在机括的带动下徐徐开启,一块吊板慢慢浮了出来,托着帝后那一口精雕的棺椁,徐徐上升。
“跪!”
众人齐齐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棺椁被巨大的牵引力一点一点托高,待耳边的机括声停下时,已运行到众人的面前,就在水银深沟上,由粗丨硕的铁链悬挂,垂直放在吊板上,乍一看,仿佛悬空一般。
这堪称鬼斧神工的设计,看得人身上一阵阵发麻,然又目瞪口呆。
甲一看着密封的棺椁,回头看看觉远,又看看赵胤。
“请令!”
十天干令牌都已经嵌在了石龛里,如今放置棺椁的吊板上亦有一个铁槽——
很明显,需要的是十天干首领印鉴。
赵胤对着棺椁慢慢跪下,重重磕上三个响头。
“父亲,母亲,请恕儿子不孝。”
他徐徐起身,将首领玉印慢慢放置其中——
嘭!
巨大的轰鸣声后,那吊板落到地上,发出咚地巨响。
棺椁落地,徐徐从中开启——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棺中男女的面目栩栩如生,平静安详,如同熟睡一般,那把桃木镜就握在懿初皇后的手心。夜明珠的光芒映着懿初皇后的鲜活面容,好像带着笑,让每个人都能在那笑容里被治愈被感染……
“阿弥陀佛。”
觉远一声佛话喊罢,看着棺椁中的一个檀木匣子,眼眶突然湿润。
“王爷,那匣子里是先帝留给你的东西。”
赵胤看着觉远的神情,低头凝视片刻那个匣子,慢慢取出来。
没有上锁,里头是一道明黄的圣旨。
“朕自登基以来,省刑减赋、好贤求治、抚定内外,事必躬亲,功过不论,但使大晏国运昌隆,百姓丰衣足食,自恃无愧于天地祖先……唯有一事,挂怀于心,至死难恕。吾儿阿胤,自幼天资聪慧,品性端方,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却因惧于国运有亏,从小养在甲一身侧,未唤一声父皇。朕愧对幼子,愧对皇后。”
又道:“宗室嫡子,干系江山承继,若来日须为吾儿正名,兹恪遵此诏,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令其认祖归宗。”
又补录:“吾儿赵胤,取名胤,意为赵家的后裔、子嗣也。而抱养之子,取名焕,意为天换之子,命运使然也。”
圣旨上还写了一些旁的话,大多是先帝对先皇后的悔意。只不知,先皇后故去前,可曾看过圣旨,知晓这桩隐情。
命运多有捉弄,春秋一梦,无非生死。
谁能想到,这个令天下臣民仰视敬望的一代圣主,会在坟墓里藏了这样一桩绝密的亏心事?
“陛下,娘娘……”
甲一跪倒在地,双手扶着棺椁,已是痛哭出声,其他人受其感染,也默默地红了眼睛,便是觉远也闭上了眼睛,低低念着经文……
“大师,时辰到了吧?”
宋阿拾幽幽的声音打破了气氛。
众人呼吸一紧,却见她已站在了棺椁旁边,仿佛用尽用力般,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住了一把桃木镜。
“镜通阴阳,姑娘慎用。”
觉远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宋阿拾,目光炯炯,慈眉微蹙,那模样仿佛是上苍在怜悯受苦的世人。
“宋姑娘可是想好了——”
宋阿拾看着他微微一笑,慢慢行了个礼。
“多谢大师那日的指点。小女子已见过生母,知晓身世,还了旧债,看到了最好的结局,这一世尘缘已了,是时候去寻找真正的自我了……”
觉远看着她,淡淡一叹。
“镜通阴阳,却未必尽如人意。”
“大师,小女子此生无憾。来生,还有人等我。”
旁边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此人脑子是有问题。赵胤却想起那天,这女子到他房里,先是激得他暴怒,然后再求她成全时说的话——同时雍一样,她离去这些年,其实已有另一番际遇。
“此生多谢诸位看顾,再会……”
宋阿拾双手抬起,端端正正地朝众人行一个礼,突然拿起桃木镜,在众目睽瞪之下抽开了剑柄——侍卫们这时才发现,原来桃木镜的镜柄里是一把暗藏的锋利小刀。
宋阿拾速度很快,好像事先演练过千遍万遍一般,动作利索地抽出利刃,毫不留情地割向手指……
恰是无名指节。
鲜血一下子涌出,刺得人眼眸发胀。
众人惊呼,“宋姑娘!”
宋阿拾微微一笑,阖上眼睛。
滴嗒。
滴嗒。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在桃木镜上,晕染出朵朵嫣红,如同半开未开的梅花……
……
滴嗒。
滴嗒。
输液管里的液体慢慢地滴下来。
一滴、两滴,时雍明明不该听见那声音,可那声音仿佛就敲在心里。
她视线朦胧地看着那时钟。
一秒,又一秒,走得极慢……
“病人又不行了。”
“快,抢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明明是有了好转的呀。回光返照?”
“唉,也是可怜,听说是个法医,处置人质不当,造成了事故,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医生护士们正在忙碌着抢救,时雍整个人迷迷噔噔,不知何时,有人推门。脚步声重叠,好多人在她的耳边说话,嗡嗡作响,有些话入了耳,有一些却没有。但时雍听到的,与那一世经历的一模一样。
“人质死了。”
“歹徒也快不行了,隔壁正在抢救……”
“就今天了。”
“这真的是同归于尽了。”
“三条人命。”
“那个墨家九号古董店你听说了吗?真是个邪门儿的地方,出了好多事呢……”
时雍意识沉沉浮浮,觉得自己在他们的眼睛里,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可是她的灵台却有刹那的清明。
这分明就是她那一世穿越前所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她回来了,却没有改变任何东西,就像是时空轮转,电视剧按回放一样,将她那一世的经历又重新再来了一遍……
她就要死了。
时雍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心下却莫名恐慌。若是她再次穿越,那邪君——此时身在她隔壁抢救室的那个歹徒,是不是会同她一样,再次踏入那个时空?
也就是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难道他们又要陷入另一个同样的循环?
时雍身子想动,想要挣扎,她的手指想抓扯被单,引起注意。她还想说话,想告诉医生护士和同事们,救活歹徒,一定要救活那个歹徒。
可惜,她什么也喊不出来,更不会动……
头上戴着呼吸机的女病人,停止了呼吸。
咚!时钟上三线重合。
心电监测仪,变成一条直线。
时针、分针、秒针,合而为一。
……
帝陵。
长明灯忽闪忽闪,被鲜血染红的镜面突然透出一道刺目的幽光,猛烈地乍现,仿佛带着巨大的能量,刹那间割裂了空气,直直刺向刘阿拾。
宋阿拾身子颤抖一下,如同被人狠狠推开般踉跄两步,身子落叶般软倒在地上,瞬间昏厥过去。
与此同时,那面镜子也脱离了她的手,被抛向半空……
“镜子!”
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
事发突然,众人稍一怔愣,待反应过来便齐齐扑过去,要接住那面镜子。
但见一条黑影闪过,猛地腾空而起,将镜子稳稳叼在嘴里,然后重重摔落在地……
“大黑!”
赵胤低吼一声,眼睁睁看着大黑叼着镜子落下,蹲趴在地,然后咳嗽般呕吐一下。
咳!
咳!
狗咳得声音和人极为类似。
但见大黑低头咳嗽两声,一股浓浓的鲜血便从狗嘴里吐了出来,喷溅在桃子镜的表面。
众人激动地喊着大黑的名字,大黑却没有抬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不理会大家的叫喊,一直咳嗽着,仿佛要耗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不停地呕血,然后将一团团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污,糊满镜子,让镜子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然后,大黑鼻子凑近嗅了嗅,慢慢地起身,佝偻着老态龙钟的身子,绕过赵胤朝它敞开的怀抱,走向躺在一边的宋阿拾。
赵胤眼瞳微缩。猛地掉头望去。
大黑没有看任何人,蹒跚着走向宋阿拾,靠近她的身边时,低头用嘴拱了拱她,然后便乖顺地趴卧下来,头靠在她的怀里,舌尖温柔地舔舐着它的主人,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狗血从嘴里渗出,染红了宋阿拾身上白色的裘氅,众人震惊的看着一人一狗,许久没有动弹。
时间仿佛凝结在了这一刻。
“阿弥陀佛!”
觉远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石室里格外凝重。
“狗眼识灵,大黑认主。”
有人惊喜地问:“是不是王妃回来了!?”
前阵子大黑防着宋阿拾,从不肯亲近,这会子却愿意躺到她的身边——
众人屏紧呼吸。
墓室里安静无声,寂静得宛若死境。
那面镜子也回复了平静,没有再发出半分光丝。所有人的视线都望着墓室中间的一人一狗,长明灯的光晕笼罩着众人,将空间凝结。
大黑眼睛渐渐合下,蜷缩一团,神情平静,没有一丝离世的悲伤。
其实,世间还有一种传说。
黑狗之血,可以避邪。
“大黑最终把生命奉献给了它的信仰——此生的主人。对抗了强大的时空神祗,创造了史诗极的神话。”
这段话,被刻在了雍人园“黑煞墓”的石碑上,由时雍口述,赵胤亲手书写。
他们把大黑葬在了时雍墓前。
让它永永远远,可以和它的主人在一起。
再不分离。
……
“大黑,来吃肉肉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废园里树木摆动,时雍眯起眼睛,仿佛看到大黑从林中奔跑而来,浑身的毛发沾满了毛刺子。
从小小的一只狗,变成大大的一只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带着浅浅的微笑,日渐威武。
“今天带了许多你喜欢的。快些来!”
“别皮了。瞧瞧你身上……这脏得呀……”
“哈哈哈哈,别跑了,我追不上你。”
雍人园里的欢天笑语,仿佛隔着时空的另一端。
时雍想,大黑肯定在哪个平行时空里,吃着肉,啃着骨头,正与她逗趣撒欢。
一缕缕青烟从雍人园的墓前升起,袅袅而上,隆冬的废园,时雍和赵胤带着两个孩子,给大黑带来他喜欢的香肉,还有一些纸扎的山鸡、野兔、以及各种颜色美丽的鹦鹉,烧在墓前的瓦盆里。
这些都是大黑喜欢的。
“阿娘。”苌言蹲着身子,整齐着纸做的鹦鹉,“大黑为什么会喜欢鹦鹉呀?”
时雍含笑看着她,摸了摸孩子的头。
“这个故事有点长,苌言要听吗?”
“要,苌言要听大黑的故事。”
瓦盆里的火苗忽地蹿起,纸扎的鹦鹉被烈火吞噬,时雍看一眼,自顾自地笑。
“那一年,阿娘刚认识你阿爹,带着大黑去无乩馆……”
苌言歪着头,认真地听着。
周围没有一点声音。
数年光阴,却像经历了三生三世,一帧一帧的画面,看似不经易,却早已铭刻在记忆里。
“阿娘啊,你哭哭了?”
雪落下,仿佛有狗吠的声音。
黑煞墓前的人,静止成了一幅画。
……
来年阳春三月,北狄大妃陈红玉携幼子回娘家,带来的礼品如同她出嫁那日,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护送的侍卫更是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引来京中百姓驻足观看。
这是两国关系回暖的消息。
由乌尔格引发的战事,终是平息了。
接到京中消息那天,时雍和赵胤正带着两个孩子在天寿山皇陵祭祖上坟。
待到清明祭祖后,他们一家便要返回锦城府了。这一走,再相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下山的时候,二人顺便去了井庐,准备接上宝音和陈岚,一道回京小聚几日。
井庐仍是那般模样,没有丝毫的改变。
时雍和赵胤到达的时候,刚过晌午,太阳照在头顶,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素玉说陈岚和宝音都在午睡,让他二人稍事休息。
午睡是两位公主的习惯,时雍笑着应了,带两个孩子进去。
素玉仍是将他们安排在西厢房。
时雍也喜欢这里,因为厢房外面有一块菜地,这个季节恰是蔬菜茂盛生长的时候,菜地里绿油油一片,间或夹杂些野花,好不怡人。
赵胤带两个孩子回房歇息,时雍睡不着,一个人步行出来,在菜园里慢慢走动……
周围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时雍望着高远的天空,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双手合十。
没有人知道她祈祷什么,但见她脸上宁静平和。
咚!
一道破空声呼啸而来,夹着泥沙,砸在时雍的肩膀上。
时雍心下一凛,猛地睁开眼睛看过去。
阳光很烈,那白衣公子身量颀长挺拔,斜斜地坐在对面的房顶上,手里拿了一根竹笛,房檐上还有他放置的一壶美酒。许是看到时雍觉得新鲜,白衣公子歪着头,如同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吐舌头坏笑。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的禁地中行走?”
时雍看着他默不作声。
白马扶舟是在她苏醒的次日醒来的。不幸的是,他不仅忘记了前尘往事,心智也褪化成了几岁稚子的模样。
太医说能醒来就是天不肯收,如今的白马扶舟,“痴癫纯质,乃心恙也。”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白马扶舟成了一个半痴半傻的“纯质”孩童。
几个月过去,他身上不见邪君的迹象,且一身的武艺全然忘记,医药毒物更是一窍不通。
时雍想,可能当真是大黑那一口黑狗血的缘故,破了这个劫。
这一次到底没有那般轮回,邪君没有跟过来,也没有实现他“不死不灭,天下大同”的宏图伟业。
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傻子白马扶舟。
屋檐下,有一个木梯。
白马扶舟便是从那里爬上去的。
以前的他,身轻如燕,如履平地,如今当今像个顽皮的孩童了——
时雍慢慢地走过去,抬头望他,“你为何掷我?”
白马扶舟撞上她的目光,蹙起眉头,仿佛在记忆里搜索她是谁一般,过了许久才开口,还不满地朝她哼了一声。
“你闯入我的禁地,我为何不能掷你?”
时雍眯起眼,朝他勾勾手指,“你下来!”
“想打我?哼,你上来呀。”
“不下来是吧?看我不揍你。”时雍捡起一块泥巴,扬手就要朝他掷过去,手腕却被人抓住。
赵胤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她的身后。
时雍吓一跳,回头看去,“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么?”
赵胤抬头看了看白马扶舟,从时雍的手里取下泥块,丢在地上,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人轻轻纳入怀里。
“岳母醒了,我们该走了。”
时雍回头看一眼白马扶舟,嗯声点头。
“喂!”发顶上那人,大声地喊叫道:“那美人是你家娘子吗?为何你不管管她,私闯我的禁地,下次再见,我便要打断她的腿了……”
赵胤没有理会,见时雍脚步迟疑,低下头来,看了看她的脸,用手指抚去她轻蹙的眉间。
“王爷,他真的是兀良汗的皇子么?”
赵胤眯起眼睛,执起她的手,“这个事,已无人说得清了。”
时雍暗自叹息了一声。
谁能想到,兀良汗大皇子的身世,最后竟成了一出罗生门?
没有真相可以寻找。信的人,就信,不信的人,就不信。
时雍心里忽地涌起一种复杂的滋味儿,抿了抿嘴。
“你说,一个人,怎么说傻就傻了呢?”
赵胤不以为意地扫过她的眉眼,“傻是他的福分。”
时雍没有说话,在走出菜园前,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白衣公子仍然坐在房顶上,孤零零一个人喝着酒,仰着头,看着明晃晃的天空,好像在寻找太阳的光点,脑袋跟着转动不停,眉眼俱是带笑,神采飞扬,不见半分悲苦。
傻是他的福分。
时雍觉得赵胤说得对。
有人来这个世道时,壮志凌云。
离开时,万念俱灰。
与其黯然魂销或是死无葬身之地,不如傻去。
那一片绿油油的菜地终是越去越远……
一男一女修长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细长。
房顶上的白衣公子看着他们,笑容渐渐地凝固在脸上,似乎有所犹豫,停顿许久,突然慢慢地拧起了眉头。
“姑姑,你摸摸看,我有没有心?”
“江山不如江湖闲,六宫不如六膳甜。阿拾不如跟我,江山美人我都不要,独你一个,如何?”
他眉头越蹙越紧,忽而捂住绞痛的胸口。
“奇怪!这些话是谁人说的呢?为何想起来,我心便会痛?”
一个声音道,另一个声音又在心里劝他自己。
“勿管闲事,喝酒!”
晴空万里,凉风习习。
搂着个美人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喝酒作乐那才叫美咧。
……
车驾停在井庐门口。
赵胤将两个孩子抱上了车,转头要来扶时雍,时雍却不肯,微眯眼看着天际,轻声道:“天气这般好,我要同王爷骑马。”
赵胤看着唯一的坐骑,喟叹一声,将她抱在马前坐好,这才翻身上去,搂住她的腰身,低低地道:“也不怕人笑话。”
“怕什么?锦城王妃娇蛮跋扈,这天下谁人不知?反正旁人也不会怪到你头上来。锦城王惧内嘛,骂也是骂我。”
“你啊。”
赵胤低头看她,嘴唇从她的耳际划过,随即一抖缰绳,“驾。”
耳旁风声拂过。
时雍勾起唇角,转头想要看他,却看到了井庐主屋的房顶,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青砖灰瓦,四野寂静。
唯他一人独自站立,一动不动。
“冷吗?”赵胤察觉到时雍身子的僵硬,紧了紧胳膊,将她拥入怀里,抱得紧了些。
“不冷。”
“逞强。”
这个时季的山中,仍是有些凉的,骑在马上,那马儿扬蹄子跑起来,寒风刮在脸上是刺辣辣的冷意。
赵胤拿披风将女子裹紧在怀里,然后在一众目光的注视中,策马而去——
他骑得很快,直到再也看不到井庐,马步这才缓了下来。听着单调的蹄声在青石路上“嗒嗒”作响,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道边树上的落花,随风落下。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时雍心里微微一紧。
什么都忘了,唯没忘记乐曲么?
“阿拾。”赵胤双臂环着时雍的腰身,头低过去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心里可曾怨我?”
“怨你什么?”
“远走锦城,再难见京中故旧。”
时雍微微怔忡,低低道:“不怨。浮华一世,总是万千离别。”
赵胤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叹:“我终久不是那个站得最高的男人,也给不了你至高的尊荣。”
时雍笑了一下。
她万万没有想到赵胤竟然有这般的心思。
“何谓至高?”时雍转过头去,看着赵胤仿佛凝结了冰霜的脸,倏而一笑,“人在高处不胜寒。不如山水同行,朝朝暮暮。”
赵胤沉吟不语。
时雍又道:“对我来说,锦城王妃,已是极至的尊贵,毕竟世上只有一个锦城王。一揽清风,佼佼风华。是非功过,无愧天下。我要的,从来只是你。”
一揽清风,佼佼风华。
是非功过,无愧天下。
这是赵胤听过的最好的评价。
“阿拾……”
“别太感动了。走快些,我饿了。”
君临天下不如四海为家。
那座皇城在时雍心里全是不好的记忆,那座皇城里的女人,也从没一点让时雍羡慕的地方……
倒是锦城府,时雍真的想得紧了。
她种在庭院里的枇杷,想必已经结了果子。
屋后的桂花,又要洒落一地金黄……
“我们这就回家。”赵胤裹紧时雍的腰,一夹马腹,马儿便扬蹄而去。
后方的马车里,苌言探出小脑袋,长声喊叫。
“阿爹,阿娘,你们慢些呀……”
……
……
后记:
光启三十一年三月,北狄大妃陈红玉返京,与时雍和乌婵在京师东湖的画舫上吃喝玩乐,畅诉别离,不见夫婿,不管儿女,共醉了三天三夜没有下船,引来京师女子艳羡。
又半月,锦城王整肃京中事务,带着家眷南去。临行前,时雍与陈岚和宝音公主依依昔别,约好次年五月锦城一聚,这才将人送上了官船。
有心人发现,同锦城王南去的人群里,有宋家几口的身影。宋长贵获准南行,成为了锦城王府的属官,而王氏关张了位于鼓楼的铺面,准备去锦城府投靠女儿,重开酒楼,要大干一番。宋香和刘清池也拖家带口地随行同去,因刘家已无父母,又是商贾之家,刘清池得了燕穆的帮忙,便将买卖做到了锦城府去。操心的事少了,赚的银子多了,无不听从大姨子的指派。
满座衣冠,各有千秋。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奔走……
数年后,锦城府在赵胤的治理下,一片欣欣向荣,当真是千里沃野,天府之境,“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百姓安居乐业,一如盛世开元。
光启帝令大学士丰侪将锦城的经验编撰成册,通令各州府借鉴,成效显著。在光启帝的治理下,终是有了一番辉煌治世的盛景,再续了永禄朝的传奇,光启帝亦成为一代明君,为后世称颂。
远在锦城的赵胤夫妻,三秋桂子,十里荷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那小日子过得,实在惬意温柔。
而遥远的漠北草原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南晏光启三十三年五月,北狄李太后病逝,乌尔格联合旧部,再起纷争。至此,北狄和兀良汗两国,内乱不止,兵戈未歇,将数十年积攒下来的家底掏空,将一片大好江山打得稀烂。
外祸始于内乱,北狄和兀良汗的败落,初见端倪。
这般十余载,一晃而过。
光启四十四年的那个冬天,锦城府是的天气是从未有过的寒冷。
晨起的积雪堆在门楣,传旨的太监痛哭着跪行到承运殿上,向赵胤面呈丧报。
腊月初七,光启帝赵炔驾崩。
山河恸动,四野悲鸣。
同年,太子赵云圳继位,改元宣光,史称晏宣宗。
宣光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朝中凡有骁勇善战者,皆多封赏,使得武将多有荫庇,为报国战,战则死战。
北伐是宣光帝的使命。
北狄和兀良汗是宣光帝心中的一根刺。
宣光二十年,北狄和兀良汗迎来了最后的高光时刻,两国不堪忍受南晏宣光帝数次派兵北上的跃跃欲试,合盟攻晏,在库尔苏酣战三月,城破,粮绝,以惨烈的伤亡败北。大军北逃的北逃,殉国的殉国,一切终是归了云烟。
晏史记载,库尔苏那场战役,宣光帝御驾亲征后,西南边陲土司乘势作乱,锦城王派世子赵临川亲率锦城府驻军,前往镇压,这才避免了土司之乱的重演。
锦城王世子一战成名、进退闲雅,宣光帝锐意图治、至圣至明。一南一北,相得益彰。至此,大晏再无敌手,横荡天下。铁骑铮铮声里,是徐徐拉开的千里江山图和一代盛世的百年和平。
但终究,多少风流,也将雨打风吹去。
闭上眼睛睡一觉,再隔百年,你我皆是古人。
(全书完)
------题外话------
又一次敲下全书完三个字,此刻内心感慨良多。
从去年九月开文到现在,历时一年多,《锦衣玉令》终于完成。中途二锦从未断更,虽然更新不尽如人意,故意不一定圆满,更不可能让每个读者都满意,不过没有关系,这个故事不喜欢,我们还会有下一个。
新书发布,预计会等过完年。从写书到现在,每个春节都在更新,感觉好久没正常过年了,今年试一下什么感觉,嘿嘿。
ps:关注二锦,关注新书的,可以加企鹅群:36138976,或是关注二锦的v博:姒锦同学。
ps2:新书大概还是古言,故事已有腹稿,我只能说十分精彩,十分喜欢,十分想和你们分享……哈哈哈,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付诸键盘了。
ps3:大家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我如果觉得可以写,就写哈(不过,我素来是不喜欢写番外的,挠头——尽量尽量。)
……
最后的最后,诚心感谢姐妹们一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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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拥抱。
夜深了,最后敲下一句晚安。
再问你,下一本,我们还约不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