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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冬,天地苍茫。
长秋宫外,一名锦衣狐氅的少年恭敬立于门外。
他眉眼清秀干净,光滑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却仍是保持着恭顺,一动不动地袖手站在那里。
邓众跑出来,见他还在,连忙行了个:“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见是他总算有松了口气的模样,望了眼他身后的殿门,道:“父皇怎么说的?”
邓众见他很不肯死心的模样,只得劝道:“圣人早已说了,今日是除夕,便请殿下回卫王府,与卫王、王妃团聚。”
太子眉眼都搭下来了。
他于三年前被皇帝过继为嗣子,并于同日册封为皇太子,从此叔父就成了父皇。期初,他十分沮丧,唤了十余年父亲母亲的人,一朝改称了伯父、伯母,真是别扭极了。
只是那时,他虽还小,却已明白什么叫做过继,从宗法上,他已经是圣人的儿子了,他该孝敬圣人。于是,他也带了些惴惴,唯恐圣人不喜欢他,又有身边的人向他进言,往后在宫里便不要再提卫王府了,圣人不会喜欢的,他虽难过,也记下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圣人似乎并不在乎他是谁的孩子,有时提起他的生父卫王,还会打趣两句,每逢年节,也会令他回王府探望。起初,太子很是不安,只以为他做错了什么,后面,他便渐渐发觉,圣人是真的不在意,他并不在乎他与谁更亲近,他觉得,就算他要改口叫回生父生母为父亲母亲,圣人也不会在乎的。
他只是需要一个太子而已。
发觉这一点,太子很伤心了一阵,然而,他又发现,圣人对他的好,并无作伪,他教导他,几乎是倾囊相授,他将他带在身边,引见他与朝臣相见,让他独立处理政务,尽心尽力的教他做一个储君,做一个继任之君。
天下承平已久,圣人极为勤政,除却每日三个时辰就寝,余下的时间,他几乎都埋头于政务上,不知疲惫,不知辛劳。
连皇后,都曾戏言,圣人所爱的,只有这天下,他眼中能看到的,也只有这天下。
功夫不会亏待人。圣人十年如一日勤政不辍,天下已有盛世之景,仓廪实,衣食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已不是存于圣贤经典中的理想之景。
如此盛世,让他也热血沸腾,他希望自己也能做一个有道明君,将这盛世十年,二十年,乃至百年的延续下去。他斗胆将这一理想说与圣人,圣人只一笑:“如此,甚好。”
有这一句,太子便觉大受鼓舞。
光阴如梭,他在宫中已有三年,又到一年除夕,他却已不如第一年那般盼着回去了。卫王与卫王妃都待他很好,可却太好了,带着恭敬,弟妹们也不敢亲近他,带着惴惴不安的讨好。
只是三年时光,那座他长大的府邸,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渐渐的,他也不爱回去了。
又到除夕,想到圣人每一年都是独自在长秋宫中过,连一个一道吃年夜饭的人都没有,他便觉得很心酸,想要留下陪他。
然而圣人却不准许。
太子仍是不愿走,他道:“让孤进去面禀父皇。”父皇其实很纵容他,听到他当面呈情,他一定会心软答应的。
不想,邓众却摇了摇头:“太子殿下,这宫里,您什么地方都能去,唯独长秋宫,除了圣人,谁都不许踏入一步。您回去吧,至多三日,圣人便会派人去接您的。”
见他如此不由分说,太子终究是死了心。
都怨他没有早一日与圣人禀明。他抬头看了看天,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雪了。
还是等回来,再说与圣人,明年,他不要出宫了。
邓众看着少年走远,微微叹了口气,返身走了回去。
长秋宫的宫门口应景的挂了两只红灯笼,却显得如此寂寥。
走入庭院,宫人们往来匆忙,都在预备过年要用的物事。
自太后亡去,竟是已过去十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只是与圣人怕是度日如年吧。
长秋宫与过去没有一点不同,庭院中绿竹猗猗,茂竹葱茏,中庭的青石板路打理的干干净净,围廊,门窗,都是簇新的模样,任谁,都想不到,这座宫殿失去它的主人已有十年之久。
这十年里,长秋宫的宫人放走了三批,每放出宫一批,圣人便会令內侍省进新人来,她会细细挑选,将太后的喜好都说的清楚明白,如此,即便换了一批新人,这座宫殿仍与过往没有丝毫差别。
太后在时,他没看出什么,太后去后,终让他瞧出了端倪,想明白那一刻,他只觉两耳嗡嗡,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待冷静下来,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太后已经去了。
只是圣人也太苦了。
太后惯用的钗环,木梳,都在原处,太后喜爱的新茶,香料都常备宫中,太后常坐的坐榻,安寝的床,都维持了原样。
邓众甚至不能想象,圣人每一次走进这里,是如何痛彻心扉,可她仍是每日都来,风雨无阻。每日来,都只坐上一会儿,绝不会留宿。他曾无数次侍奉她,在漫漫长夜中提一盏孤灯,穿过寂静无声的小径,走到长秋宫外,她不会进去,仿佛里面,太后真的在长夜中安眠,她若敲门,便会惊扰了她的好梦。
她会在那里站上一夜,一个人,寂然无声,不需要任何陪伴。邓众不知道她在缅怀什么,却明白,圣人这一生都走不出来。
有时,邓众也会想,一个坐拥天下的君王,纵然有填不平的伤痛,可皇权在手,万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要移情有何难?他要什么,都会有人战战兢兢地捧上,只为讨他一个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