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退出去,悄然带上房门。
“霍夫人有什么吩咐?”念乔冷冷站在门口,不肯再走近半步。
念卿走到壁炉前,背向而立,只是烘手取暖,对念乔的话全无反应。
她侧身在壁炉前的靠椅坐下,目光微垂,望了火光出神。
这个样子的沈念卿,和人前仪态万方的霍夫人,倒又不像是一个人了,像是记忆昔日同住在小阁楼里的姐姐又回来了……仿佛是火光,微微刺痛了念乔的眼睛,一时酸涩。
“这里没有霍夫人,只有你的姐姐。 ”念卿笑了一笑,眼角有落寞倦色。
念乔别过脸,不愿看她,“我曾经有过姐姐,可她早已变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吗?”念卿抬起目光,眼神戚然,“我为何不能变,难道合该一世恓恓惶惶,身不由己为人卖命,就不能像如今,正大光明地为人妻母?”
“正大光明?你的正大光明,就是攀附权贵,将恩人、朋友和亲人全都背弃?为了这个霍夫人的名头,哪怕手上沾染他人的血,哪怕在人家正室的牌位前下跪认小?”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面无表情,只是脸色渐渐苍白。
从外人口中听到这般讥讽,算不得什么,从唯一亲人的口中听到,却是真正羞辱。
念乔也僵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可为时已晚。
火光映照下,念卿脸色雪白,瞳孔中似幽幽燃着两簇火焰,“我嫁给怎样的人,给他做妻还是做妾,那是我的事,不必你来教训;谁是恩人,谁是小人,却是你,至今还在糊涂。程以哲的真面目,你是看不清,还是不肯看清?”
从霍沈念卿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这个竭力淡忘的名字,再次令念乔心口一痛。
怎么敢忘,哪怕世人全都忘了他,唯独还有她念乔记得,记得他的好,他的冤屈。
哪怕他欠了她一份情,毁了她一纸约,她也终究不忍怨怪。因为,是他被人亏负伤害在先,是另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将他的心凌迟得破碎。
那便是她的姐姐,是眼前口口声声还在污蔑他为小人的督军夫人。念乔退了一步,惨淡笑道:“好,好,你的爱情便是高贵无私,光明正大,别的人全是卑鄙无耻的小人,都是旁人亏欠你,你从来不曾负人!”
“我负了谁?”念卿不怒反笑,眉梢冷冷斜挑向鬓角,“就算天下人,都可说我沈念卿薄情寡义,念乔,扪心自问……我可有半点对你不起?”
念乔一窒,眼前掠过一幕幕往事——
久别归来的姐姐站在纷飞落叶中,绕着旧围巾,抛下手中皮箱,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向她张开双臂;报馆楼下,姐姐领了第一份薪水,牵了她的手飞快奔过两条大街,昂头推开白俄人的糖果店玻璃门;戏院外的雨夜里,姐姐捧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冒雨跑回来,塞进她手里……眼前之人是她的姐姐,是曾百般温柔照料过她的姐姐,是她怎样也摆脱不了的亲缘,这个事实如火星灼烫在她皮肤上。念乔倔强昂头,含泪与念卿对视,“我们原本好好的,都是你毁了一切,你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从没尊重过我的感受!”
“荣华富贵?”念卿霍然站起,似一只盛怒的母豹,目光闪闪慑人。
念乔咬着唇,不甘示弱地瞪视她。
“在你眼中,我走到如今,便是为了荣华富贵?”念卿怒极反笑,笑出了眉梢眼底冷冷的锋芒。
念乔喉头一滚,讥诮地扬起下巴,“哦,你是为了爱情,为了那个独裁军阀刽子手的高尚爱情!换了别人就是戏子与恩客,只有你们是风尘遇知音,英雄美人多么浪漫……”
“收回你的话。”念卿冷冷截住她的讥笑,眉睫间,尽覆上霜色。
“收回哪个字?戏子么,恩客么……”念乔尖刻地笑,瞧见念卿强抑怒意,垂在身侧的手已握紧,越发起了挑衅的快意,“怎么,想打我?你凭什么,这世上除了父母,没人有资格对我动手,除非霍夫人你又想仗势欺人。”
念乔越说越痛快,胸口怨气尽吐,出口如刀,“除了独裁暴力,仗势欺人,你们还有什么本事?姓霍的已经仗着权势害了程大哥,有本事就再逮捕我!我就是要参加演讲,参加集会,就是要像程大哥一样,这才是光明正大做人,而不是嫁给权贵做小老婆!”
耳边脆响,脸颊火辣辣剧痛。
念卿反手一掌,重重掴了下来。
念乔被掴得一歪身倒在沙发里,眼冒金星,半边脸上剧痛。
一室死寂,只有壁炉里木材燃烧的轻响。
念乔捂上已经红肿的白皙脸颊,泪珠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嘶声哽咽,“沈念卿,你真不该回来找我,就让我在孤儿院过一辈子,好过现在。”
火光烈烈照着念卿苍白的脸,映出眼底失望伤心到了极处的惨淡。窗外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院子里卫兵急促的奔跑声响起,整齐划一的立定声里,铁门轧轧开启。念卿望向窗外,脸上有橘黄车灯的光影掠过——是他回来了。
念卿一言不发,按了桌上的召唤铃,铃声响了两遍,楼梯上脚步声窸窣传来,管家和仆从恭敬站在门口。念卿起身,理了理鬓发,从念乔身边走过,仿佛再也看不见她的存在,淡淡吩咐道:“把这房间锁了。”
“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念乔愤怒地想冲过去,却被仆妇死死挡住,眼看着念卿转身而去。萍姐利索地将门带上,隔了门好言好语地说:“念乔小姐先歇一觉吧。”
念乔知道无从反抗,颓然背靠着墙壁,只是冷笑。
走廊另一头的婴儿房里传出细细的哭声。
房里粉红小床上的婴孩哭着醒来,举起胖乎乎的小手,乌溜大眼转来转去,在床边寻找着母亲的身影,任凭保姆怎样拍哄也不罢休。门推开,念卿匆匆奔进来,叫了一声“霖霖”,婴孩立时不哭了,扭头朝她声音的方向瞪大眼睛看去。
“妈妈在这里。”念卿俯下身,微笑着将婴儿抱起。
粉团似的小女孩破泣为笑,抬起小手揉眼睛,脸颊哭得红扑扑,乌黑头发,晶亮大眼,睫毛绒绒密密,活似个洋娃娃。被母亲抱在怀里后,小女孩安静了,将脸在母亲颈窝里蹭了又蹭,嘴里嘟嘟哝哝,发出含混音节。念卿拍抚着女儿后背,吻了她柔软脸颊,柔声笑,“霖霖,你看,是谁回家了……”
霖霖扭头往外张望,胖乎乎小手挥舞,咿咿呀呀说着自己才懂的话。
念卿抱了她想要迎下楼去,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军靴噔噔踏上楼来的声响。